——他这样一个人,孤苦无依,还受了重伤,自己还有什么好斤斤计较的........
松一刚将手伸过去,却看燕纾颤着身子别过身,避开了他的搀扶。
“可小师侄还在生气,我应当怎么办——”
“没事,我原谅你了!”
松一压根没听清燕纾说了什么,涨红着脸忙不迭点头,甚至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燕纾身上:“你先坐会儿,别再被风呛到了。”
他终于将面前“摇摇欲坠”的人扶住,伸手按住燕纾的脉,见脉象还算平稳,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燕纾眼角抽了抽。
——这孩子真是善良得让人有些不忍。
他心中难得闪过一丝不好意思,却又顷刻间烟消云散。
——这傻小子与其被别人骗,不如被他骗。
他这般想着,将半身的重量都靠在松一手臂上,苍白着一张脸勾了勾唇。
“多谢小师侄。”
燕纾又咳了几声,继续“轻声细语”地开口:“那小师侄方才说的那几本药书,可否借我一观?”
“没问题。”松一拍着胸脯瞬间应下。
他一边说一边扶着燕纾就要往外走,旁边目睹一切的松竹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将松一拉到一旁。
“师弟,你和燕公子这是要去哪?”
“去师父的藏书阁,燕公子说他想看一下那几本药书。”松一不明所以,但兴致勃勃地发出邀请,“师兄要一同前去吗?”
松竹忍了忍,终于还是没忍住直接问到正题:“那你和燕公子已经无事了?”
“对啊,他都已经道歉了,我还生什么气?”松一一边点头,一边探头探脑往燕纾那方瞧。
松竹:“.......燕公子他刚才分明并未说什么。”
“你说什么呢师兄,他刚才都已经那么难过了,我还能和他斤斤计较不成?”松一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松竹忍住扶额的冲动,深吸了一口气,将挣脱他手的人再次拉住。
“师弟,我劝你还是和燕公子别走那么近。”
松一疑惑抬头,松竹环顾了一圈,声音压低了几分:“我总觉得宗主对燕公子.......”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松一大声开口:“师兄,你能不能大声点说话,燕公子和宗主怎么了?”
松竹:......
那一瞬间,他心有灵犀般和刚才燕纾的想法不谋而合。
——这呆瓜与其在宗外被人骗个大的,不如晕头晕脑地跟着燕纾总能长点心眼。
松竹对上不远处燕纾探究地目光,僵硬着脸勉强点头。
他转头重新望向松一,重新吸了一口气:“......没什么。”
松竹咬牙一点点转过身:“我说你除了看看脑子,没事也看看怎么长点心眼吧。”
松一:?
·
终灵山,西侧峰,藏书阁。
松一说燕宿泱那几本书都是在他师父的藏书阁里寻到的,燕纾跟着他七拐八拐,终于来到一座被半挖空的石窟前。
“这是你师父的........藏书阁?”燕纾望着前面小山一般高的石门,忍不住开口。
“对啊,这可是销春尽藏书最全的一座,你等我一下哈.......”
松一凑到石门前,沿着石门左右张望了一阵,一边在上面敲敲打打,一边小声嘟囔着。
“开山的手势和机关是什么来着的,早知道把我师兄一起叫过来了........我记得是先寻生门,生门是......”
“上乾下离见生门,仙人指路,利涉大川,这两个位置。”旁边的燕纾忽然开口。
他顶着松一困惑的目光,随手在石门两处点了一下,下一秒,便听浑厚又缓慢的机关枢纽声自转轴处传来。
面前的雕花石门发出一声闷响,石缝逐渐扩大,紧接着,一股厚重的书香气落了满怀。
燕纾愣了一下,神情间多了几分兴味:“你师父倒有意思,直接拿卦象来当门锁,真是——”
松一好奇回过头,下一秒便听燕纾懒洋洋开口:“简陋又偷懒。”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松一哼了一声,“这可是我师父亲自设的,有本事你去质疑他啊。”
燕纾笑眯眯地不说话,他抱起双臂,微微探头往里瞧去。
石窟里面倒不像他想象的那么昏暗,每层书架间都放上了一颗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泠泠的冷光四两拨千斤地将幽暗的石窟照亮。
燕纾瞧的新奇,刚准备迈步进去,忽然被松一伸手拦住。
“等一下。”
松一拿过一顶灯盏,偏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从手中掏出一张羊皮纸来,一边看一边小心翼翼往前走着。
“我师父嗜书如命,每月按照时令、每日按照三色晨昏,在藏书阁里设了机关,本门弟子每月初拿到手令,方可安全进出藏书阁。”
燕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手中掐了个诀,趁着松一转头时迅速翻掌往下一印。
“对了,说起来,你要看那几本药书做什么啊?”走在前面的松一忽然想起什么,好奇转头。
燕纾刚收回手,闻言愣了一下,随口回道:“身染重病,无药可医,故不愿放过一丝希望。”
松一一时无言:“......你要敷衍也敷衍地认真一点吧,之前我给你煎的药你都不喝,像是一心求生的样子吗?”
燕纾抬头看了他一眼,勾了勾唇,不解释但也不反驳。
松一这几日已基本摸清了他的性格,清楚再追问下去,燕纾指不定又给他扯什么离谱的答案,撇了撇嘴,重新转过头。
石窟内一时间寂静无声,只剩下两人匆匆的脚步声。
但很快,这种平静就被一阵阵喘息声打破。
“怎么.......还没有走到吗?”
燕纾喘了一口气,扶着旁边的书架站定,微微弯下腰。
“都跟你说了,这是销春尽最大的一间藏书阁,不过也快了,往南再走十步,到坎三架后往西行......”
松一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燕纾在急促的喘息间只记住了“还要走一盏茶的功夫”。
燕纾顿觉眼前一黑。
他跟着又走了两步,实在忍不住再次扶上旁边的书架,却不小心碰到了一颗夜明珠。
圆滚滚的珠子瞬间往旁边歪斜,燕纾手忙脚乱地将珠子扶稳,目光不经意落到旁边的书籍上,神情忽然一顿。
“你别乱走啊,这里这么大又满是机关,一会儿你走丢了我可寻你不到。”
松一走了两步听到身后没了动静,不得不重新折返回来。
燕纾迅速收敛了神色。
他重新半弯下腰,捂着胸口摆了摆手,声音比刚才又弱了几分:“等一下小师侄,我真的走不动了,你要体谅一个病重之人........”
“你有一点病重之人的自觉吗。”松一忍不住开口。
燕纾苍白着一张脸,冲着他微微勾了勾唇,被凉气一激,又没忍住偏头闷咳起来。
——让原本想要再开口的松一莫名有一种自己真的在虐待病人的错觉。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那要不你在这里待着别动,我把燕宿泱那几本书给你拿过来。”
松一话音刚落,便看到面前的人露出了一副“你怎么不早说”的神情。
“.......我怎么知道你身体弱成这样啊!”松一咬牙。
他见燕纾唇色都已隐隐泛白,到底也没再说什么,只又叮嘱了他几句不要随意乱跑,端着灯盏迅速消失在拐角处。
灯盏带来的星星点点暖光逐渐远去,四周的夜明珠的冷光逐渐凸显,在一片寂静间莫名诡异。
燕纾缓缓舒了一口气。
他慢慢直起身,神情间的虚弱感早已一扫而空。
“还是不改书呆子的习性,一个藏书阁建的跟迷宫似的。”燕纾勾了勾唇,脚下微错,一晃身便重新回到刚才被他碰掉的夜明珠前。
他手指绕过夜明珠,小心翼翼地抽出后面那本书来,轻轻吹了一口气。
细微的浮尘瞬间漂浮在空中,书封上尘封已久的印记也终于逐渐浮现。
燕纾微微垂下眼,瞳孔微缩。
——这还真是.......他自己的字迹。
燕纾随手翻了翻,这本不是药书,不过是一些寻常杂记,松一应当是没有发现过。
看来这藏书阁......确实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燕纾将书卷起来,在手腕处敲了敲,指尖一转,忽然掏出一张符来。
他环顾了一圈四周,轻轻打了个响指,四周夜明珠泠泠的光倏忽间流动了起来,一点点汇到那黄符之下。
流转的光晕恍若九天银河,燕纾指尖一弹,轻呵一声:“去。”
银河骤然炸开,紧接着不过一瞬,昏暗的书架上起此彼伏地一点点显露出四散的星光。
燕纾皱了皱眉。
刚才他挥出去的是一个简易的小范围计数符,是他曾经无聊时拿追踪符改造的。
追踪符能寻迹觅踪,所以追根到底计数的原理也就是把所有沾染上这个气息的东西都显现出来,让施符者有个大概估量。
——这个藏书阁里,竟然还真有不少和他相关的东西。
周围明灭的冷光瞬间如鬼魅般令人悚然,燕纾搓了搓手臂,微微打了个寒战。
“藏这么多我的东西......居心不良。”他小声开口,环顾一圈,大致记住了几个方位。
身后似乎隐隐有响动声传来,燕纾手腕一翻,周围的光亮迅速暗淡。
他抬指按在自己脉门处,不过片刻,脸色便肉眼可见地苍白下来。
燕纾身子晃了一下,捂唇咳了咳,轻笑着抬起头:“小师侄回来的还挺早——”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瞳孔紧缩,足尖一点骤然向后撤去。
下一刻,他原本站的那处青石板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顷刻间露出几道裂纹。
燕纾堪堪稳住身形,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看对面的人身形不停,手掌在旁边书架上径直一撑。
书架上的夜明珠分毫未动,那人却已迅速转了身形,毫无停滞地再次向他袭来。
燕纾皱了皱眉。
——身法熟练,对灵力的控制分毫不差,境界至少在六月息者之上。
有这个境界的人在销春尽也是屈指可数,再加上这个藏书阁外人轻易无法进来,燕纾心中对来人的身份已大概有了个猜测。
他手中原本捏着的几张符纸瞬息隐去,在那人贴近的一瞬袖口一展,浑浊的烟雾瞬间在两人间蔓延开来。
那人立刻屏息,脚步一顿,停下攻势警惕地望向周围的浓雾。
“阁下是谁,怎么一上来火气这么大?”燕纾带着笑意的声音从一片混沌间模糊传来。
那人倏然偏过头,一掌挥出,却打了个空。
一阵低低的笑声在他耳畔响起,如绕指柔般萦绕在侧,却又分不清方向。
“我与阁下应当是素不相识吧,若不是早有积怨,莫非阁下.......对我偷偷恋慕已久?”
他话音刚落,下一秒,便感觉一股灵力将他直接锁定,紧接着,一股恐怖的威压骤然袭来。
境界差距带来的压迫如天网般将他整个人包裹得动弹不得,燕纾心神剧震,指尖立时浮现出几张符纸,却没忍住闷咳一声,唇角立时溢出几缕血丝。
同一刻,一个木然的声音瞬时由远及近:“聒噪。”
燕纾手指颤了颤,忽然间缓缓松开了原本夹在指尖的两道符咒。
掌风袭来,烟雾消散,那人身影瞬间逼近。
燕纾在巨大的不适感间,甚至抽出了几分精力,扫视了他一眼。
那人眉目俊朗,只是表情木然呆滞,穿着一身最普普通通的宗门灰色长袍,只底下暗纹处用银丝云线绘上了销春尽西峰的标识。
——销春尽西侧峰峰主,边叙。
此时,他手掌前推,一掌锁住燕纾位置,正待聚力,忽然听到一个焦急的声音从拐角书架处传来。
“师父——”
松一远远就听见了这边的打斗声,匆匆忙忙想要赶来,奈何七拐八拐的实在太过难走。
等他好不容易赶到近前,正看到面前这一幕。
他想要上前,但在自家师父境界的压迫下压根无法靠近分毫。
“师父,您手下留情,他不是——”
“他身上有魔族的气息。”边叙忽然打断他的话。
松一话语一滞。
就这一刹那,边叙的掌心已贴上燕纾胸前。
他忽然皱了皱眉。
——那一瞬间,他似乎从面前人眼眸间捕捉到点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