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十分吵闹,侍女们在里院的主人房内进进出出,不断端着清水进去,又将一盆盆血水端出。
今日是这家女主人临盆的日子,也是寒生整整等待了三百年,陆溪屿重新转世归来的日子。
寒生花费了数年光景,数不清的精力,总算在这个日子到来的前一段时间,准确找到了陆溪屿即将转世所在的人家。
从十个月前,这户人家女主人怀孕开始,寒生就经常在这附近出没。有时在房顶,有时在墙头,目光盯着的,皆是女主人日渐隆起的小腹。
寒生很能沉得住气,或许说因为等待太久,那颗心早已麻木,也不在乎多等这十个月的时间。
终于,在墙角一棵高大合欢树的最后一片叶子掉落之日,寒生在院墙外,听见了屋里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彼时,有无意间路过侧院门的侍女听见墙外传来阵阵呜咽声,奇怪开门,看见一个神情慌乱的黑袍男子蹲在角落,满眼泪水。瞧见自己被发现,急急起身,一抹眼睛,转身落荒而逃。
待到那个婴儿出生满一周岁,他的父母为他举办了抓周礼。
有很多宾客受邀前来,府院门洞大开,里里外外皆是欢声笑语。有侍女站在门口迎客,接进去几位与家主相熟的贵客后,还未转身,面前递过来一个红漆面底的盒子。
侍女奇怪抬眼,就看见一个并不认识的黑袍男子。他生得面容俊美,肩颈修长,皮肤白皙得堪比上等凝脂。可尽管在朝她们微笑,眉眼间皆是憔悴之色,看上去甚是疲惫。
“您……是家主的客人吗?”侍女小心翼翼道。
“嗯。”寒生将盒子放在桌案上:“给小少爷的随礼。”
“啊。”一位侍女反应迅速,在桌后坐下,执起笔,翻开来宾列表:“公子,您叫什么名字?奴婢瞧瞧,给您的礼物记上。”
“……”
寒生想了想,道:“在下……是你们家老爷的萍水之交,此前一直在外地,偶尔回来一趟,听闻少爷举办抓周,便直接来了,还未来得及告知老爷。”
“这样啊,那,那公子还请您告知您的姓名,奴婢回头去请示老爷。”
“……”
寒生眼看要装不下去,硬着头皮道:“还是不必了吧,在下只是来看看小少爷,很快就走,不用惊扰老爷了。”
那几个侍女面面相觑。不过既然接受了他的随礼,还是将他请了进去:“小少爷的抓周礼在内堂举办,您从这边走廊过去便是。老爷夫人都在,您到了就可以瞧见他们。”
寒生点点头,往她们指的方向去。几个侍女目送他的背影离开,转过来窃窃私语:“那公子可真好看啊,怎么之前从未见过呢?真的是老爷的客人嘛?”
“应该是和老爷相识的,他不是说和老爷是萍水之交嘛,可能是在外地认识的吧。”
“这样啊,那和老爷感情真好,还特地赶回来看望小少爷呢……”
……
寒生顺着长廊慢慢走,注意着遮挡些脸,怕被别人揪出自己是混进来的。在院里一派纷杂的宾客之间四下搜寻,找到最热闹的一处,瞧着其中有两位衣着最为华丽的,应当就是此户人家的男女主人了。
也是这一世,陆溪屿的亲生父母。
寒生悄悄上前,躲在一根廊柱后面。恰逢女主人转过身,于是,他一眼就看见了她怀中抱着的小婴儿。
准确来说,是陆溪屿。
这个时候的陆溪屿早已睁开了眼,斜躺在母亲怀里,一双大眼滴溜溜转,好奇将周边的所有事物全都打量一遍。最后,无意间瞥见廊柱后的寒生,顿时愣住了。
按理来说,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婴儿,面上哪里看得出有什么表情。但那个时候,寒生确确实实从他那不及半个巴掌大的脸上,分辨出了震惊的神色。
那会儿寒生尚不知陆溪屿此世带着记忆转世,只知他在看见自己后,嘴角一撇,哇地就哭了出来。
“哎哟,我们涯涯这是怎么啦,刚刚还好好的呢,怎么就哭了呀……”
他的母亲将他换了一个姿势抱,手轻拍他后背安抚,身子一晃一晃,想将他哄好。
过了一会儿,陆溪屿确实不哭了,他的母亲也安了心,抱着他继续和前来的宾客谈天。小家伙则趴在她的肩头,露出一双小眼睛,一动不动注视着寒生的方向。那模样,寒生都以为当真是陆溪屿本人在瞧自己。
到了时辰,宴礼开始,陆溪屿被他母亲抱着进了内堂。寒生也想跟过去,可很快被涌来的宾客包围,他别无他法,被迫退到人群最后。等到其他人都进了屋子,屋内又拥挤得没留下多余的位置,只能无奈站在门口,踮脚远远往里边瞧。
一华美红布铺陈的桌案上放置了许多物品,有纸、笔、尺、方印等物,每一物体都代表着不同寓意。将小婴儿放置其上,让他随意抓起一个物品,抓的是什么,便预测他未来的志趣会往此方面发展。
“涯涯,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哦,娘将你放在桌子上,你瞧着这里面哪个你喜欢,你就去抓哪个,好不好?”
陆溪屿的母亲抱着他轻声细语,将抓周的事宜一一告知并不能听得懂的他——其实他全都听得懂。随后将他交到他父亲手上。
等到一旁司仪念完祝词,他的父亲满脸笑意地抱着他,将他轻轻放置在桌面的正中央,并同他母亲一起站到对面,手上坐着招呼的动作,示意他往摆放物品的地方爬。
寒生抱着胳膊,嘴角饶是笑意,也想看看陆溪屿究竟会抓些什么。
可陆溪屿老早就被周边的人烦透,也受不了他父母抱着他甜腻腻讲话的语气,更是懒得配合他们玩这么幼稚的游戏,就只是坐在原处,不想动弹。
“涯涯,爬过来呀,在这里面抓一个你喜欢的。嗯?怎么不动呀?”
屋内的宾客视线全都聚焦在陆溪屿身上。这时的他,极其想扯下自己的奶嘴和尿布,站在桌子上大喊:“其实我根本不是小孩,我会走路,会说话,还有前世的记忆!!”但又怕真这么做,在场的人会全部发疯。只能继续老老实实伪装成一个小婴儿,转动脑袋四下搜寻。未几,在一片乌泱泱的人头后面,看见了站立门口的寒生。
寒生的目光殷切而灼热,也是希望能够看见他抓周的结果。陆溪屿不想他失望,勉强振作起来,伪装成歪歪扭扭爬行的样子,慢慢挪到满桌物品中间。
在满室的欢呼声中,他环视一圈,没看上什么东西,随意抓了一把木质的佩剑。伴随着司仪的激情讲解,扭头瞧见一个他母亲的金镯,眼前一亮,觉得此物与寒生甚是相配。想抓来送他,于是也顺带拿起塞进怀中。
众人的欢呼停滞一瞬,旋即更为热烈。陆溪屿母亲惊呼道:“呀,涯涯抓了一把剑和一只金镯耶,这是什么寓意呀?”
身旁司仪猛烈翻书道:“这个,这个……木剑寓意着小少爷未来很可能会修道,成为一个保护天下的大英雄。金镯则关乎儿女情长,寓意着他未来会对心爱之人至死不渝,拥有令世人艳羡的爱情……”
“哇!”女主人再度惊呼,将桌上的陆溪屿抱起,在他脸上猛亲几口:“我们涯涯这么厉害!真好呢,以后不仅会成为一个大英雄,还会娶一个很好的媳妇儿!为娘光是想想就开心得不行~”
被她抱着的陆溪屿:“……”
站在门口的寒生将一切尽收耳底,不知不觉间敛了笑意,觉得甚是默然。转身离开大堂,进到院中,回想方才司仪所说,总觉心中闷着一口气,喘不上来。
他走到一处无人的地方,右手撑在一棵树干上,微微低垂着头,盯着脚下泥土发呆,不多时,竟是落下了泪。
那司仪说,陆溪屿未来会对心爱之人至死不渝,会娶一个很好的姑娘回家,会拥有一段令世人艳羡的爱情。
光是想想,确实很美好。可那是不是就意味着,陆溪屿这一世,同前两世一样,依旧不会同自己在一起。
就算能够活很久,也会在二十几岁娶自己心爱的姑娘回家,在对方的陪伴下,与之幸福地共度一生。
就像一个,正常的人类青年一样。
而自己这只什么都不是的公妖怪,完全被排除在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