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者站立在倾泻的月光之下，没有谁说话，也没有谁再动作。夜风拂过寒生的脸颊，把他鬓角的发丝吹起了些许，他感到有一只大掌扣住了他的后脑勺，阻挡他逃离的去路。随后，腰被臂弯箍得更紧了，一片略带凉意的柔软落下来，含住了他的嘴唇。

*

“咚咚隆咚锵！”

“凡皆人子，受恩于天，降下仙人，庇护人间，年遇季夏，节逢初八，礼抬牺牲，以祭神天！”

杪秋院门洞大开，里外全都热热闹闹的，隔墙的街道上满是行人。有一群身着红黄服饰的人敲锣打鼓从外面将一条龙给舞了进来，顺带连放了好几个鞭炮。

寒生捂了耳朵，脚踩满地的酒香和炮屑，正和陆溪屿站在廊下角落里饶有兴致地观望着这一切。杪秋院所有的弟子和小和尚全都跑出来了，在舞龙场地两侧挤出了乌央乌央两大片。而何风吟、江元青、林成济和沈温茂也没有缺席，在寒生身边整整齐齐站了一排，视线全都聚焦在广场中央那条金灿灿的龙身上。

尽管他们此前已经看过了很多次，但每一次重新看到，仍是控制不住满眼好奇地对其翘首以视。

这是每年一度百姓对于天地神灵的祭祀大会，用牛羊等家牲野畜伴随着舞龙放炮，从家里一路行至邢城尽头的大江边，过了祭祀典礼后，便将所有带来的东西投入江中，以乞求天地山河以及在世神仙对于他们的世代保护。

往往各地的捉妖院对这一节日的到来都很是期待，因为除了有许多新鲜的把戏可供观赏，在百姓们祭祀完山河之后，他们也会将给各个捉妖院准备的东西亲自送来。其中不乏鸡鸭猪牛和成吨的新鲜的蔬菜瓜果，品类之丰盛，足以能够包一个五百弟子的捉妖院食用两个月余。

这还是寒生在杪秋院时第一次逢上这个日子。以往不是因为离陆溪屿转世出生还有数百年，自己先行到别的地域流浪去了，就是和陆溪屿在一起的时候都是秋冬，没能逢上季夏的这一天。

总之就是新鲜的很，陆溪屿站立在他边上也忍不住碎嘴：“阿生，你说那些百姓搞这种玩意儿还搞得挺有意思的嘛，你看那小龙，我瞧着好像年年样子都不一样。”

寒生道：“你看得多了不自然可以分辨出来，我之前都没有见过。”

陆溪屿搂他道：“没事，以前没见过又没关系，以后我们年年看。”

寒生正想嗔笑着说就你嘴快，突然在纷乱的人群间看到了某个东西，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凝固了。

陆溪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道：“怎么了阿生？”

寒生的瞳孔有些震颤，他缓缓抬起右手，指着人群中一处道：“那，那个……”

陆溪屿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他所指的，是被一队穿着红色马褂的百姓抬着的牲畜。猪牛羊分别三只，被绑了前后蹄子，倒吊在一根木棍上，除此之外，队伍末端还挂着一只棕色的动物，经仔细辨认，应该是一只从森林里猎捕来的野鹿。

“啊，那是他们准备抬去投入到江里的祭祀品，都是各家百姓众筹出来的，之后还会送相应数量的到杪秋院来。”

“不是……”寒生颤抖的手牵住了陆溪屿，仍是道：“我不是说这个……”

“那是什么？”

寒生咽了一口唾沫，重新抬起手臂，指着队伍那头被吊着的小鹿道：“那，那头鹿……是个妖怪。”

“什么？！”

陆溪屿下意识一吼，惊得边上的几个年轻人全都转过了头来看他。他尴尬地朝他们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嘿嘿。”又转过来压低了声音对寒生道：“你是说那头鹿吗？是妖怪？不会吧，一只妖怪就算再弱，体内也该有一点妖力啊？怎么会就这么轻易地被人类抓住了？”

寒生的视线紧紧盯着那头鹿道：“它……受伤了。”

陆溪屿咬了咬嘴唇，道：“你要救它吗？要的话我去和他们说。”

寒生还在犹豫，目光无意间再次扫向了那只小鹿，惊奇地发现，对方貌似也是在望着他，瞪着一双黑色的圆眼睛，里面亮晶晶的，似乎有泪水溢了出来。

于是他当即坚定道：“救。”

陆溪屿便径自下了台阶，从人群里往抬着牲畜的队伍挤了过去，好不容易靠到他们身边，同为首的一个人说了些什么。只见对方挠挠脑袋，似乎是在想可不可以，又转过去和别的同伴说了几句，就有人点点头，接着指挥着抬鹿的那两个人从队伍里退出来，跟着陆溪屿往里院的方向去了。

寒生也忙从走廊另一侧退了出来，追着过去，等到陆溪屿寝院的时候，那两个人已经离开，只剩陆溪屿一个蹲在被放在地上的小鹿旁发呆。

看到寒生来，陆溪屿站起身，指指地上的小鹿道：“那个，它好像晕过去了……”

寒生撩开衣袍下摆，在小鹿身旁蹲下，伸出两指顺着它的脖颈一路摸下，确定没有受很严重的伤，这才放了心，道：“去找个客房把它安顿一下吧。”

陆溪屿傻傻道：“怎，怎么安顿？把它像人一样放床上吗？”

寒生白他道：“那不然呢，它现在只是受伤，没有力气幻化人形了，把它放床上休息一段时间就会恢复了。”

陆溪屿道：“哦。”

寒生和陆溪屿合力将小鹿抬到了客房，给它擦干净蹄子，用被子盖住。完事后，寒生坐在床边，抚摸着它体表细密的鹿毛，觉得手感甚是柔软。无意抬眼注意到它紧闭的眼睫，突然间，越看觉得它有些眼熟。

小鹿是在当日下午醒过来的，当寒生和陆溪屿赶过去的时候，发现原来小鹿安睡的地方，竟是坐着一个棕发的清秀少年。

少年呆愣愣地坐着，像是不知道自己这是来了哪里，注意到门口的动静后，转过了头来，在与寒生对上眼的那一瞬间，整只妖都愣住了。

寒生也是有些发愣。这个少年令他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但他迟迟想不起到底是在哪里见过他。

直到对方张了张嘴，颤悠悠地喊出了那个许久未曾说出口的称呼：“小，小殿下，你还记得我吗？”寒生方才从他的声音当中，听出来他是谁。

是当年他在罗兴妖狱的时候，与他一起经历了无数个噩梦般日月的小鹿！！

寒生满眼不可置信，在床边坐下，握住他的手，道：“小野？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我记得你当年离开妖狱之后，不是往中戍西边的森林去了吗，你说你家是那边的啊？”

小鹿扁了嘴巴，眼泪哗啦啦地掉下来，挪动着身子靠到了寒生跟前，用力抱住他，脑袋埋在他胸口呜呜大哭，像是要把这一路的委屈和艰难朝他全部发泄出来：“小，小殿下，求求您，求您救救山神大人，救救瑾月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