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儿。”
寒生猛地惊醒,似乎听见有什么人在叫他。他惊慌失措地回头,在四下拼命搜寻着声音的来源,想要知道到底是谁,这个声音究竟来自哪里。
在这世上会这么叫他的,就只有三只妖怪,他的父皇母后,和他的皇兄。
但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他所站立的周围,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广场,广场的两侧尽头,是连接南北的两条长长的宫道。沿着那里走,一端,是直接出了宫门,另一端,则会越走越深,一直通往到在后宫的妃嫔大院。
不过寒生的父皇没有妃嫔,只有他母后一个妻子,那些前朝的妃子居所,早就沦为了一片冷宫。
“谁!谁在那里!”
寒生朝着周围的寂寞无垠大喊,声音却是被茫茫白雪给吸收,怎么也没有办法传播出去。
“尘儿。”
那个声音又开始喊他了,但依旧模模糊糊,听不清来自何方,也辨不出是男是女。
“母后!母后是你吗?母后!!”
那个声音没有应他,而是又轻飘飘唤了一句:“尘儿——”
“母后!!”
寒生跑动起来,回身踩上面前的台阶,想要到抚安殿里面去看看。可因为太过急切,不小心左脚踩上右脚,在阶梯边缘重重摔倒,猛磕了一下额头之后,又翻身从台阶上滚了下来。
“母后!”
寒生再一次爬起,手脚并用地爬上楼梯,边爬边喊:“母后!皇兄?你们在哪里?是你们吗?”
好不容易登顶,地面原铺的厚雪被悉数蹭掉,寒生脚下皮肤已然是被生硬路石刮擦得渗出了血珠,但他视若无睹,只是披头散发地埋头狂奔,一路从殿前闯入了殿门。
坍塌的屋梁交错横倒在一起,充满颓败气息的大殿内皆被屋顶漏洞飘进来的大雪覆盖。寒生找了些屋梁之间的狭窄缝隙穿插而过,四处焦急追寻着声音的来源。
然而,等他跑到大殿内部后,那个声音似乎是停止了,很长时间没有再响起,任凭寒生怎么在殿内呼喊,一圈一圈原地打转搜寻周围每一个角落。
但他锲而不舍,又继续跑去翻找大殿坍塌的断壁,在厚厚的雪堆之下,把可以摸到可以拿起的所有碎砖烂瓦全部奋力掏出,在身后稀稀拉拉甩了一地,边掏边喊:“母后!皇兄!!你们在哪里?!”
几乎要把整个宫殿内的雪堆给翻找了个遍,寒生一无所获,但又不远相信方才那些呼喊只是幻觉的事实,站起了身来,摇摇晃晃转向大殿最里影壁的方向。
那里是他父亲曾经上朝时所坐的皇椅,现在被雪覆盖得依稀还能看见一个隐约的轮廓,唯一还剩下来的,是那影壁的正中央,一个用黄金浇筑而成的雪鹰的雕像。
雕像还耸立在那里,即使过了七百多年也不曾腐朽,仅仅是为空气蒙尘。因为是立面,大部分雪渍站不住脚,散落了下去,所以此刻只有雪鹰头顶和翅羽的上方覆盖了一层薄雪,其余等地,在一片阴凉当中暗然生辉。
寒生倦步走近,才刚抵达台陛阶下,便脚下一软,滑跪在地。一是因为方才的大动干戈着实耗尽了他全部体力,他无力再支撑起身体;二是为这故人不复的前朝旧物,即使外界沧海桑田,其依旧保持着千百年前的旧时风貌。
就仿佛,是专待他而来。
寒生垂首在雪鹰雕像前跪立许久,耳畔寂静无声,连空气都要凝固住,唯余屋顶天洞中吹拂而进的冷风,稍稍摆动起了他耳畔的长发。寒生蓦地哽咽道:“父皇,我回来了。”
寒凛君主褚若不甚和蔼,昔年也只有在母后跟前时,才会展现出些许温善,所以寒生少时对他还是惧怕的,但也不敌每每他和母后一同来找自己,自己仍会鼓起勇气扑进他的怀里以求怜惜。
或许,寒生从那个时候就盼望着,他能够像看待自己的皇兄一样,更多一些把自己当成骄傲。
可此刻他若是当真坐在这个位置,他应该会满眼冷峻地望向自己,道:“你还有脸回来?”
所以寒生说了那一句,便不敢再言语,就只是跪立在那,似是在忏悔,又似在自罚。直到身体的温热将膝下的雪融得一干二净,最底下裸露出的大殿地板上,逐渐展现出了一些东西。
寒生看得分明,旋即瞪大了眼,不敢相信,又趴伏上前,用手掌用力推开半融化的残雪和雪水,整只妖贴服在地板上,衣袍和黑发散落在地。静心观察,终于分辨出,那是一滩已经深入到地板的,七百多年前残留下来的血迹。
寒生瞳孔撼然震颤。
他不知这血迹究竟来自于谁。七百多年前的那场人妖大战他全程未曾参与,只是被掩了耳目,由宫人护送着前往人类地界,之后便未与寒凛再有瓜葛。而百年之后再踏故土,已然是物是人非,所以其中此地所发生的所有事件详情,他尚且一无所知。
但他仍旧是心中揪疼,不自觉再度俯身,贴近到地面,颤颤伸手,用指尖极轻地触碰了一下那陈年血迹的表面。
忽然间一阵锥心刺痛,疼得寒生忍不住一哆嗦,瞬间甩了手,踉跄着后跌出去,而后双腿敞开,双手撑于身后,就这么呈半开的“大”字坐在地板上,眼睁睁看着面前惊人地浮现出了一面亮可显物的宽大悬屏。
显然是有人多年以前便将此物埋于此地,专待有人前来触碰,从而自行启动。
寒生简直要被吓坏,瘫坐在地,逃也不是,只能仰头怔怔地观望着眼前一切的发生,连惊讶几乎都要忘记,惶恐地张大嘴,亲眼见着那浮屏慢慢由虚变实,继而可以视物,很快,便逐渐有了人影显现在上面。
寒生看清楚了那是谁。
是他的父皇和母后。
父皇手中拿了一把匕首,跪坐在此地寒生正瘫坐的位置,母后斜倚在他的怀中,满头珠翠已取,雪白的长发披散落地。他们似是在依偎,又像是在低声呢喃,随后,母后闭上了眼,头向后仰,将胸膛展露于前,父皇双眼失神,一手扶她,一手举起了刀刃。
“父皇!!”寒生怆然嘶吼出声:“你在干什么!!放手!!不许伤害母后!!”
他扑上前去,对着那面浮屏伸手,试图把母后从中拉扯出来,但指尖一碰到垂直立面,立即触空而过,整只手都从中穿了过去,再起身往反面一看,那个竖直的空间里,什么也没有。
寒生的眼泪一秒喷涌而出,不断对着那个虚幻的景象哭喊,不断地在浮屏当中来回穿梭,伸出十指抓挠撕扯,把可视的一切上上下下摸了个遍,被脚下的雪堆绊倒又爬起,哭声在偌大的空殿里来回涤荡,一圈一圈,胜似地府幽冥。
可他一次次皆扑了满空,直到双腿疲软,再也支撑不起,又手脚并用转回到正面,泪垂眼睫,怔怔盯着里面仍在进行的画面,看到父皇将沾了血的匕首从母后心脏拔出,甩手扔飞。
于是,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画面里的母后,逐渐在父皇的怀中,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