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宫芜可是堂堂横据整个南方的妖王，其下的疆域为天下妖国之首，就连莽荒原同他云梦泽相比，也要逊色数千亩的土地，这样的一只妖怪，居然会屈尊纡贵，对着一个人类的棺材下跪？？

所以寒生觉得，这个人类在这只妖怪心底的地位，恐怕比他们目前想象的还要高得多。

“陛下……”

望着宫芜跪在那里失魂落魄的模样，一旁的寒生忍不住出声，但前者只是稍微晃了晃身体，道：“你们……坐吧，随便找个位置坐。”

寒生看了看周围，觉得他们坐下，让主人家跪在这，着实不像话，于是从角落里拿了两个同样的蒲团过来，拉着陆溪屿一起，在他的身后一并跪坐下了。

从他们所在的位置看不见，但寒生通过察觉宫芜肩膀细微的耸动，觉得此刻的他定是哭了的。

陆溪屿也非常安分地不说话了，就只是在一旁侧头看寒生，用眼神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办。

寒生稍稍思索了一番，再次抬眸看向宫芜的后背，正想开口再同他说些什么，对方却是主动讲话了。

宫芜道：“朕是看在你是朕故人之子的份上，才同你讲这些的，这事只有你知道，别出去同人乱讲。”

寒生点点头。宫芜深吸了一口气，颤颤出声：“他叫崔宴，是一个来自西兰国的舞姬，长得很美，眼睛是琥珀色的，眉心还有一点朱砂痣，笑起来很好看。”

寒生和陆溪屿都沉下了气来，挺直腰背屏气敛神，竖起耳朵静静听他讲话。

“但朕并不是在西兰国遇见他的，就在南丘，他跟着一个中原的戏团到处游行演出，是他们里面最受欢迎的头牌。那个时候恰好巡演到我们这，朕便在路过的时候瞧见他了，只仅仅看了一眼，接下来的好几年，都再也没移开过视线。”

*

那是一个春日，白临郡的街花开的灿烂，引来了无数的蜂蝶舞作成群，但是在一派风景之中，有一个比鲜花还要艳丽的存在——戏台中央一胡人舞姬唇上的胭脂。

宫芜向来不喜胭脂俗粉，即使每日去青楼，挑的也都是些干干净净身上带着些淡香的，但不知为何，他在路过这个街角无意间掀开车帘看到台上那一舞千年的胡璇舞姬时，就是无可避免的怦然心动了。

于是他叫侍从停下轿辇，静静地坐在轿子里看完了整场演出。

崔宴他们是专门在全天下的各个地区巡回展出的，不管是妖怪还是人类的地界，他们都会去，因为是戏团的缘故，所以没有地方会驱赶他们，即使是妖国，也不会对像这种的人类动手。

于是崔宴这些年来也是见过不少妖怪，但在他眼里，这就只是一群长了毛耳朵和尾巴的人类，完全没有害怕的必要，所以在面对他们时，都十分坦荡，一点没有害怕。

表演完后，崔宴掀开脸上的面纱，走到台边和底下捧场的观众道谢，底下的妖怪们在见识到他的真容，纷纷忍不住惊呼出声，还有胆大的，嚷嚷着要娶美人回去作媳妇儿。

崔宴只是笑，从他们手里接过打赏的钱两，弯腰行礼过后边又退到了台下。

就在他正在整理自己的服装和头发时，有一个衣着比较贵气的狐妖端着一个匣子过来，戏团老板眼尖，马上放下手里的东西就要过来接见。谁知对方却是点了名要找崔宴，等后者亲自过来后，这才恭恭敬敬地弯腰把那个匣子交到了他的手里。

崔宴不明所以，打开那个匣子一瞧，立即就要被里面金灿灿的黄金给吓傻了，当即就想要退回去，他老板却在边上探了个头，酸不溜秋地盯着他手里的金子道“哟，这么多赏钱呐，人家老板给你的崔宴你就收下呗，反正你也可能是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金子吧，或许以后就再也没有了呢。”

崔宴慌张摆手：“太，太多了，我不，能要……”

“啧，你是蠢货吗，给你钱你都不要，真是白瞎了你这张会赚钱的脸，不要给我。”戏团老板一把从他手里抢过那匣金子，笑呵呵地掂了掂重量，随后拍拍他的肩膀道：“不错不错，不愧是咱团里的头牌，有的是老板抢着要给你送钱呐，那着这钱今个儿大家伙去好好吃一顿，然后在给你买几件漂亮衣裳，明日再接再厉啊。”

崔宴向来对钱财这种东西不太灵敏，也不知自己这张脸在别人眼里究竟值多少钱，只知道被人打赏了就乐呵，所以这一匣子金子被老板拿了去，也没觉得损失什么，照旧在那里笑得没心没肺。

现在是他们收拾东西准备前往下一个地方的时候了，先前聚拢在戏台周围的看客们纷纷散去，崔宴正在打理他的行李，将一些衣服和首饰整理好。这时突然晃晃悠悠地走过来了一只尖耳朵的胖妖怪，手里还拿着一个瓶子，满身的酒气，一看就是从附近哪个饭馆里跑出来的酒鬼。

他们戏团的人没人理他，全都在做自己的事，他眯着眼睛站在他们身边打量半天，最后歪着脑袋，晃悠着朝崔宴所在的位置走来了。

崔宴正在数他梳妆匣里的发簪有没有少，手臂忽地一下被什么人给抓住，抬眼一看，是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陌生妖怪，正红着一张醉脸笑嘻嘻地望着他，调笑道：“好漂亮的小媳妇，不远千里从人类地界跑到白临郡来，莫不是专门就是为了找小爷我的？好啊，那小爷我就勉强收了你回府当妾，你一个不知道被多少人摸过的舞姬，这个位置怎么着也配得上你的身份了吧？”

崔宴满脸惶恐，挣扎着想要脱离出他的束缚，手腕上的镯子被撞击得叮当作响：“我不……我不要，我还要跳舞……”

“跳个屁舞，你要喜欢跳跟老子回家天天让你跳个够，而且就只给老子一个人看。”那只胖妖怪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崔宴的脸颊：“说吧，要多少钱可以买你？五百两银子够不够？”

胖妖怪的力气好生的大，崔宴的手腕被他掐得生疼，他又惊又怕，扭过头去向戏团老板求救：“大，大伯，这个……”

此前戏团老板还在那边喜滋滋地数着从崔宴手上抢过来的金子，听他一喊才发现有个妖怪在纠缠他，吓得他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嗖地一下窜了过来，捧着一张笑脸好声好气地对那妖怪道：“老爷，妖怪老爷，您行行好，我们家崔公子客是咱戏团的头牌，整个团的营生就指望着他一人呢，您要是把他给娶走了，那我们这小戏团不就没有活路啦？”

那胖妖怪才不管，哼了一声，从腰间扯下一袋银子扔到老板怀里：“你们是死是活管我屁事，反正老子看上的人就是要带回家，你们敢反抗就把你们都杀了！”

说罢松开崔宴的手，弯腰轻轻一抬就把他扛上了肩：“钱已经付了，别再来烦老子，一群小小人类也敢跟我叫板，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走咯，回家成亲去——”

“我不要！放，放开我，我不想，和你走……”

崔宴在胖妖怪的肩头哭喊挣扎，戏团里的其他人都被那妖怪给吓傻了，想要上前去追，又怕对方随随便便一掌就把他们给弄死，于是全都满脸惧怕地站在原地，就是没有一个人敢跟上前去。

周围街道上的妖怪都看过来了，可皆是一派看戏的姿态。人类进入妖怪领域本就无异于羊入虎口，原先的以礼相待实际上都只不过是表面功夫而已，实际上若是真的有妖怪打破这一不成文的约定，也是不会有其他妖怪上前来制止他的行为的。

眼看着那胖妖怪就要带着崔宴渐行渐远，戏团的老板都要急死了，而被扛在肩上的崔宴也早就被吓得魂不附体，泪水倒流着淌了满脸，渐渐地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是走着走着，他突然感到扛着他的妖怪停了下来。

身后一片阴影覆盖，崔宴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身下的那只胖妖怪，此时一动不动地仰头看着站在面前，比自己要高上大半个身子的宫芜，已然吓得几乎要当场昏厥过去。

他哆哆嗦嗦地把崔宴放下，然后扑通一下跪了下来，身子蜷缩成一团，浑身抖得像个筛子：“陛，陛下……”

宫芜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你在干什么？”

那只胖妖怪噤声，半天屁都不敢放一个，全然没胆开口回答他的问题。

宫芜眯起了眼睛：“朕问你，你在干什么？”

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冒了出来，极大的恐慌让他再也坚持不住，当即大叫一声，扭头就往街道无人的一方狂奔而去。

可他甚至还没有跑出去五步远，整只妖就立在了原地再也不动弹了。若是仔细观察，可以发现，他的脖颈处赫然出现了五道红色的指印，并且颜色还在不断加深，从旁人的视角往他的脸上看去，那一张堆砌满肥肉的脸也是在慢慢地变得青紫，嘴角逐渐有白沫吐露出来。

而站在他身后气定神闲的宫芜甚至是没有抬手，只是慵懒的站在原地。片刻之后，那只胖妖怪的脖子被赫然掐断，头颅歪倒至一边，整个地软软地倒了下去。

随后，仅仅只过了三秒，这一团庞大的物体当即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