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沉澈的嗓音自人群外飘来,带着初秋夜色般的淡淡凉意,将荷华的思绪拉回现实。
她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后,眄了玄止与众大臣一眼,径自转身,迤逦曳地七尺的裙摆在地面上划出柔婉弧度,声音同样低柔温和:
“本宫还要去殿内照料陛下,立太子的事,容本宫先考虑考虑,明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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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宫西侧,清凉殿。
晚风渐起,低垂的熔金暮色里,寝殿内淡淡的花果香气氤氲流转,淡蓝色的绮罗帷幕在晚风花香里飘飘荡荡。玄止入内之际,容姬正懒洋洋地伏于几案上,以银质的小剪刀,修剪着白玉净瓶里的一束百合花。
因为幽禁的缘故,她不曾梳妆,只穿了简单的丝绸白袍,漆黑的长发像乌云般堆砌在锦绣软枕上,发间的翠翘也已经歪落,然而依旧美得如同春水映照着梨花。
“母妃。”他低低唤了一声。
细密的水晶珠帘如同水波一般在他身后散开,复又合拢,碰撞之间发出伶仃稀碎的响声。
见儿子过来,容姬眼眸抬起,仿佛有一刹的星光自深瞳里流转而过。她支起半个身体,含笑向他招手。少年大步向前,将头枕于母亲膝上,任由她一下一下轻柔地抚摸着自己黑鸦鸦的鬓发。
在外面,他是性格阴冷,胸有城府的公子玄止,可到了这里,就成了一头恋家的小狼狗。
“如何?”容姬柔声问道。
“一切都按母妃您的计划,几位大人在昭阳殿外长跪不起,逼迫王后下旨立我为太子。”
听到玄止的回复,容姬浅浅一笑,如三月桃花般娇柔艳丽的眉目之间俱是得意之色。
昨日她在昭阳殿中,故意激怒王后荷华,回来后,又将自己挨了她一巴掌的消息传播出去,令三公九卿全部知晓。本就不喜欢荷华的他们,哪能容忍牝鸡司晨,一介亡国公主来插手宸国政事?
是啊,她看起来愚蠢短视,可愚蠢的敌人,才更容易让人放松警惕呀。
这些年她同荷华明争暗斗,屡屡落了下风,连宸王烨都觉得她心浮气躁,不堪大用。但如果不是这样,又怎能趁着两国联姻之际,找准时机,一击毙命?
须知死士行刺之时,她还被王后关在清凉殿,抄写《尚书》呢。
当年她因为纾夫人一句遗言,错失王后宝座。那今日,玄止的太子之位,她势在必得。
看见容姬的笑容,玄止迟疑片刻,还是开口:
“母妃,父王遇刺,您当真……半点不为父王感到悲伤吗?”
容姬抚摸他头发的手微微一顿,语气里带上几分不可捉摸的低笑,犹如轻水般的眸子格外清明。
“傻孩子,在这紫宸宫中,王族的血是冷的,说的话是假的,做的事不可渎。宫斗,争的是权力地位,求的是家族兴荣,谁还在乎感情呢?”
十六岁的少年细细咀嚼着母亲的这句话,心里突然浮现出一个疑问:
那我呢?母妃,在您心里,我是否也是用来给您争权夺利的棋子?
不过他也不曾将疑问向母亲透露,只是静静伏在她膝上,享受宫廷中难得的安逸时光。
即便天家凉薄,可此时此刻,这空旷而寂寞的宫廷中,母子两人,却是真真实实的相依为命。
容姬又问他:“对了,太后那边可有消息?”
玄止颔首:“祖母的意思是,只要最后登基的,还是宸国齐氏的血脉,她便没有任何意见。”
容姬颦眉微皱,“太后也是,明明都是歧国人,本宫与她还都出身于荣氏一族,这些年,别说帮本宫成为王后,反倒装聋作哑,任由姬氏的毛丫头欺压在本宫头上……”
说着说着,她微地一声叹息,“算啦,只要太后不反对你登基就好。旁的,本宫也就不多求了。”
玄止“嗯”了一声,容姬扶直他的身子,一双漆黑的眼瞳深邃如渊,定定凝视着儿子,一字一句道:
“玄止,你要记住,为帝王者,必先舍小情而顾全局。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
不知想起什么,她一声哂笑,朱唇凉凉挽延一缕昳丽迤逦:“你那个好哥哥摇光,就是因为放不下心里一点柔软,这才在王后中了情毒之际,以身为她解药……”
玄止不禁怔住:“怎么是王后中毒?那天被王兄侮辱的人,不是王后的大宫女念薇吗?”
“哼,本宫一手安排的,怎么可能出现疏漏?那只是摇光为王后开脱的说辞罢了。说来也怪,以摇光的手段,明明可以全身而退,最后却偏偏自己一力承担所有。本宫也没想到,他竟然会为了王后,牺牲至此……”
容姬轻抬螓首,透过半开的轩窗,遥望昭阳殿的方向。夕阳西下,霞光浸染了半边天,薄入西山的残阳极尽地敛着光,散落在昭阳殿翘起的飞檐上,像是濒死垂危的凤凰,在暮网血色里挣扎。
宠妃朱唇轻抿,声音亦是遥遥不可及的飘忽。
“王后殿下,本宫且看着,没了旁人帮助,你究竟还能撑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