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珠躲在阴暗狭窄的小房间里,将纸格窗拉开一条小缝。那窗子常年是漏风的,夏天闷湿,冬日刺骨。
咚,咚,是棍子敲裂骨头的声音。啪,啪,是板子打碎血肉的动静。
她的唇角溢出血腥味。心是一座屠宰场,教坊司的庭院也是一样。
有个宫妓怀孕了,发现的时候已经五个月了。月份大了,喝药也下不来,只能用这种最原始最残忍的方式。
据说那个宫妓存了非分之想,跟某个皇亲国戚睡了一夜,把避子汤倒了,就为了怀上天潢贵胄的种,借此逃出生天。
耳边是黄嬷嬷尖锐的叫骂声:“贱货!贱货!叫你痴心妄想!你这低贱的肚子哪配孕育尊贵的种!”
她边打边骂,满脸横肉一抖一抖地晃动,活像宰杀活猪的屠夫。
景珠心惊肉跳地想:是了,她们都是案板上的肉,随时等着被剁成碎肉,被做成各种菜式,以博贵人们一笑。
起初那被责打的宫妓还能发出哀哭声:“嬷嬷,嬷嬷,不要打了,奴婢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慢慢的就只有微弱的呻丨吟:“我错了……错了……”
满庭腥膻的血腥气。地上的人静静的,不知还有没有命在。
没人敢求情,黄嬷嬷对她们是毫不怜惜的。
那个老女人舔了舔干燥翘皮的嘴唇,意犹未尽地停了手,道:“好贱婢,这次可算是流干净了。”
当然干净了,血都要流尽了。
在教坊司,怀孕意味着死亡。她们日复一日地接客,日复一日地饮下避子汤,不敢怠慢。
黄嬷嬷用一根粗大的红绳捆住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将她挂在庭中的梨花树上。
浓稠的鲜血顺着她的小腿流下来,淌在石板路上的沟壑里。
黄嬷嬷满意地说:“挂在这里流上一夜,坏血就能排干净了。”
她把怀孕女子流出来的血视为不洁,是在骂那位贵人不洁吗?景珠在心中冷笑,那确实是坏血。
惴惴不安睡了一夜,晨起梳妆时,树上的女子已经不见了,问起才知,夜半三更就断气了。
草席一卷,拖到宫外乱葬岗去了。
思及浣衣局翘首以盼的母亲,她也不是不能坚持。
景珠想:二皇子虽然只把她当玩物,可若想办法挽留住他,日子也会好过些。她不敢指望脱了贱籍,只望二皇子能给母亲一个颐养天年之所。
她是秋天来的,没见过宫内的春天,而她人生的春天,也早早被葬送了。
自从入了教坊司,她便再没见过母亲,许是近乡情怯,许是羞面无颜,她是不想见母亲的。
景珠不是会撒谎的孩子,她怕瞒不住。
可是有一日,母亲却跑来见她。
也不知那日谭夫人受了什么刺激,拖着一把支离病骨也要跑出来。教坊司是表面光鲜的贱役,欢天喜地地往金阙华宫里去,一门心思地在脂粉堆里逞英雄,又不是六宫妃嫔,还要争个高低贵贱。
景珠常蒙贵人召幸,居然也能被人嫉妒白眼。景珠颇为无奈,只作不见。
而暴室是浣衣之所,非召不得出。像谭夫人这样的老人,是不被允许出门的。
那日景珠在琼花台舞蹈,难得温煦的好风吹得她飘飘欲仙,她便也舞得畅快。
甫一下台便被一个纨绔拉入怀里,猥琐至极。她厌恶至极,却只能强颜欢笑。
身体被人圈住,她动弹不得,另一个也上了手,在她身上摸来摸去,摸得她汗毛卓竖。
景珠强忍着恶心,皱着眉饮下一杯又一杯。
实在喝不下了,便被握住下巴,强灌进去。
脸上满是酒水,她蒙蒙昧昧地睁开眼,嘴角浮起痛楚的媚笑:“公子饶命,奴婢实在喝不下了……”
白驹过隙,在这瞬间她倏忽想起过往种种,正如此刻,一道雪亮如刀光的眼神射了过来。
待看清此人,她浑身一震,心沉到了谷底。
是母亲。母亲正在台下看着她,是仰望的视角,却是沉痛的眼神。
沉痛到最后,竟化作悲凉的恨。
那一天,她如同行尸走肉般被摆布,喝了个烂醉如泥。回到教坊后,吐了整整一夜,心肝肠肺都要吐出来了。
第二日,她不顾一切去暴室见了母亲,攒下来的一点银钱都落入了暴室管事的口袋。
母亲在一间还算温暖明亮的屋子里,病得起不来身。景珠胆战心惊地走进去,满含热泪,跪在床前,祈求母亲的原谅。
她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却要求得原谅。
母亲撑起身子,死死地瞪着她,双眼浑浊如鱼目。
良久良久,只听清脆的一声响,母亲用尽全身力气扇了她一巴掌。
她哭倒在地,任由母亲的拐杖雨点般落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