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寒凉,衣裳单薄,青棠打了个冷战。手掌火辣辣的疼,隔着食盒,乳鸽汤的香味隐隐约约弥散开来。汤盅热气未消,隔着食盒仍是烫人。
他看了看伤痕累累的手,饥寒交迫之下,不禁潸然落泪。
那本是拿剑的手……可是,难道做杀手就光彩吗?从杀手到奴婢,到底哪个更堕落?
这就是我的报应。他想。
他心灰意冷地往前走,经过鹅卵石路时,脚下传来剧痛。他想起半月前那个雨夜,那个廊檐下站着的男人,强烈的威压感排山倒海而来,连同波澜壮阔的雨水一样将他紧紧包裹。
沿着青瓦粉墙走过,他看着七尺余高的屏风墙,再次嗅到了自由的味道。虽然病体支离,但翻过这低矮的墙是易如反掌的。
不知为何,他并没有这么做。到底是被什么牵绊住了呢?他自己也说不清。
二公子?三小姐?似乎都不是。于隐年,他是弃子,是失去锋刃的断剑;于玉宵,他是路边捡来的猫儿狗儿,是一时兴起信手把玩的小玩意儿。他们都不能困住他。
只有沈国公,给了他最深切的痛苦和屈辱。恐惧攫住了他,老爷最懂得怎么拿捏他。他不怕死,也不怕痛,可任谁也无法承受永无止境的折辱。
后腰的烙印似乎血痕未干,还在心惊肉跳地痛着。
过去那么久了,总也不能愈合。
来到正阳院时,老爷正在挑灯夜读。他规规矩矩地跪下,双手高举过头顶,奉上刚出炉的乳鸽汤。
他犯了个错误,他应该盛一小碗出来,而不是捧着滚沸的汤盅。
老爷视若无睹,只旁若无人地看书。他知道老爷是故意的,却也无可奈何。
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触犯了老爷的逆鳞,只晓得老爷想罚就罚了。
许久许久,久到汤已凉掉,久到他手足僵硬,老爷才说:“最近可安分?”
他想怎么说都是错,索性不答。无非就是几个巴掌,他习以为常了。
只不过,手又不由得他了,手指抖如筛糠,汤洒出几滴,油润润地滑落下来,宛如烛泪。
老爷接过汤盅,他手上骤然一轻,正是茫然怔忡间,老爷举起汤盅,从他头顶浇灌下来。
缓慢地,缓慢地,像在给他濯面。
汤是温热的,蜿蜒着从额头流下,到面门,到嘴角,到脖子,再流入褴褛的衣衫。
他直直跪着,忘了磕头求饶,这碗他亲手熬的汤,顷刻间爬遍了他的脸颊。
震惊屈辱里,他只记得昨天刚换的衣服还没干透,秋夜的井水有多刺骨。
“父亲,深夜召我,有何吩咐?”
玄寂走进来,将青棠的狼狈一览无余。
眼前人跪着,满面是汤汤水水的残渍,若是旁人或许略显诙谐可笑,但在他身上只有无尽的凄楚苍凉。
青棠只是愣愣地跪着,脊背却还很直,看上去像个被弄脏的人偶娃娃。
沈国公挥手让玄寂坐下,玄寂的笑容渐渐收敛。父亲让他坐,他也只能坐。
青棠低眉敛目,十足婉顺,老爷要他受这唾面之辱,他不敢挡,也不敢擦。
玄寂小心翼翼问:“这是怎么了?”
老爷指了指青棠:“你自己说。”
青棠反应了好一会才开口:“我……”忽的想起自己的身份,改口道:“奴婢不知。”
老爷嗤笑:“你倒是铁骨铮铮啊。”
青棠看着地毯,上面晕开了一片油迹斑斑的汤。他百思不得其解,老爷,你究竟想怎样呢?
直到他看见端然静坐的玄寂,脑中才有电光一闪,微微擦亮。莫非是因为今夜在厨房的偶遇?
可……他无奈苦笑,这关他什么事。
老爷见青棠发笑,以为他含了轻蔑,一块镇纸扔过来,不轻不重,正砸中额角,他眼冒金星,眩晕不止,转瞬被一双大手扶住。
“小心。”玄寂搂住他,在他耳畔低声说,“服个软吧。”
他冷笑,心想:老爷,你怎么没把我砸死。
玄寂将他护住,仰首道:“还请父亲明示。”
老爷笑:“你如今是越发进益了,带着你妹妹一同胡闹,被人算计了还不知道?”
玄寂疑惑道:“谁害我?”
老爷叹了口气:“你先起来,别和这贱奴搅合到一起,害人害己。”
玄寂却不肯:“若父亲不恕了青棠,儿便长跪不起。”
老爷大怒:“来人,把这贱奴吊到中庭的榕树上,什么时候大公子知道错了,什么时候放他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