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沐清眼中是茫然,“沈队,您怎么发现的?”
沈雪昭站不住了,脊背贴着墙壁下滑,蹲在地上,疼痛让思维混沌,眼皮也开始发撑,他强撑着试图用说话,来挽留一些清明,“虎神、黑白照、虎头鞋。”
“当地没有虎神传闻,有人刻意引导,当面对暴力时,弱小者往往会选择求饶来获得怜悯。”
“贫穷、偏僻,连像样的衣服鞋子都穿不上,怎么会特意给孩子拍照,是明摆着知道孩子要死,那双虎头鞋也是后来买的。”
唐沐清懊悔不已,垂着头自责道:“是我没有注意这些细致末梢。”
“恶意揣测受害者是一件很卑劣的事。”沈雪昭满不在乎道:“只能说我是一个很阴暗的人。”
唐沐清倏地抬头,看向沈雪昭。
对方还保持着蹲地姿势,细长的眉、微敛的眼,唇下的那颗红痣是惨白脸上唯一鲜明的色彩。
组员惴惴不安地道歉,“沈队,对不起。我不……”
沈雪昭耳中是嗡鸣声,喉咙被血灌满,五脏六腑因为撕裂而疼痛,声音也变得粘连,“停。”
“真忏悔?”
“对!”
“写一万字检讨,合格手续层层递交审核,三天后出现在我的邮箱里。”
组员脸上艰难,咬着牙点头,带着股狠劲,“我写两万字!”
虎姑婆不停撞着树,树叶簌簌,纷纷落下,呜呜咽咽的虎叫声萦绕,“好孩子,姑婆好痛……放姑婆走吧——”
沈雪昭扯下手背上带肉的鱼鳞,按进泥地里,下一刻,他毫无预兆地抬眼,半趴在墙上,露出半个脑袋,窥视里面的村民对视,
那村民被这一眼吓得从墙上掉下,摔疼了腿,发出痛呼,忍着疼痛,边跑边喊:“他们要杀了虎神!!!大家快来啊!”
松散的脚步声逐渐聚合,不用去看,外面是浩浩汤汤正在跑来的人群。
油烧好了,组员端着一锅热油出来,村民们从门里挤进来,他们高举着火把,本来还算宽阔的院子变得逼仄。
“你们要做什么!!!放开虎神,你们这是弑神!”
“这是大不敬!大不敬啊!上天不会饶恕你们的!”
“求求你们了,放开虎神——放开它啊……”
唾骂、诅咒、恐吓、哀求,迷信——是这场闹剧最浓重的色彩。
沈雪昭半靠着墙,使劲拍了拍耳朵,这才觉得嗡鸣声消退,他拔出枪,黑漆漆的枪口对向人群,眉眼都笑弯了,吟吟说:“还认识这个吗?”
村民们面面相觑,不敢上前,老村长拄着拐杖,从人群里走出,颤巍巍的身体蹒跚往前走,毫不畏惧枪口,眼看那盆热水就要浇在虎姑婆身上,他直接跪下了。
组员被惊得呆滞,端着热油,手被烫得发红,锅里的油噼里啪啦响,不知如何是好。
老村长混浊的眼里流出两行细细的泪,哀求道:“别杀了它,别杀了它!”
天空划过一道闪电,紧随其后的是一声惊雷。
老村长高举干瘦的手臂,“是天罚!天罚啊!”
沈雪昭快步上前,夺过铁锅,毫不犹豫往虎姑婆身上尽数倒去,油花四溅,皮肉被灼烧,焦糊味和腥臭味混合在一起,虎姑婆高昂着头,发出最后的哀鸣,头颅重重倒地。
“神神叨叨。”沈雪昭扔下铁锅,铁锅砸在地上,那只手高指着天,“我倒要看看这雷劈不劈我。”
没有雷了,雨淅淅沥沥下起,老村长不动,村民们没有主心骨,呆愣在原地。
漫长的十多分钟过去,无事发生,只有淅淅沥沥的小雨下起,村长跪在地上,村民不知所措,手中的火把被雨浇熄,周遭陷入一片黑暗。
“收队。”沈雪昭拍了拍手,过于敏感的温度感知,让他手上烫起一层皮。
虎姑婆死了,没有天罚。
村长依旧保持着下跪的姿势,村民们拉不动、劝不起,纷纷退散。
沈雪昭抓住骨鞭,手腕一抖,骨鞭寸寸回卷,锋利边缘划破手掌皮肉,伤口又迅速愈合。
他大步往门外走去,围堵在院门口的村民因为恐惧而自发让出一条路。
唐沐清和两个组员用民处局特质绳子将虎姑婆糊烂的尸体绑好,拖着、拽着,跟着沈雪昭往外走,将虎姑婆的尸体抗上摩托车。
沈雪昭坐上车,人鱼俯身贴着沈雪昭,鱼尾亲昵卷住他的腰身,脸贴上前,嗅着他身上的味道,细长的舌尖舔去他脸颊上干涸的血渍。
“……a。”
沈雪昭推开他的脑袋,指着后边的鱼缸,“进去待着。”
人鱼歪着脑袋,松开鱼尾,将鱼尾蜷进鱼缸中,上半身仍然贴着沈雪昭。
不影响行动,沈雪昭干脆也不管,他发动车子,打开大灯,车轮在泥地里转了个弯,横起一片泥水。
回程的路上,雨变得瓢泼,像是天幕被撕开口子,尽数倾斜而下,溅在山林里,沈雪昭开着大灯,撞开拦路的树枝。
唐沐清几人骑着摩托,淋着雨,跟在沈雪昭车后。
……
九月十八日。
在他们走后,一场时隔一百四十八年的洪水再次侵袭这个村庄。
山间小溪水流暴涨,呼啸的水裹挟着山间的泥土、碎石,压倒卷起或是粗壮,或是纤细的树枝,奔流着朝山窝窝的村子中涌来。
混沌的洪水中,似乎一只金色的大鱼在游动。
轰隆隆的洪水太过响彻,像是早早来的预警,振聋发聩的声音与颤动的地面,都在昭示着灾难的降临。
老村长缓慢拄着拐杖,朝村口走去,逆着慌乱的村民们,生死危机面前,谁也顾不上村长,他们拖家带口朝高处爬起,躲避将至的洪水。
老村长被撞得几次倒下,却又撑着身体站起来。
“龙王!龙王!”老村长拄着拐杖,颤抖着靠近洪水,眼中是种微妙的情绪。
恐惧、信仰与仇恨。
奔涌而来的洪水就在面前,眼看着要将他吞噬,老村长闭上那双薄窄的眼,扑面的水花落在他脸上,洪水却迟迟没将他卷入其中。
老村长的身体兴奋地颤抖,他猛然睁开眼,洪水骤然停在他的身前,像有一道无形的墙,矗立在他面前。
翻腾的水中,一张人脸首先浮现,祂钻出水面,披散的银色长达粘连脸颊,脖颈上的腮闭合,覆盖着鱼鳞的手臂往前伸了伸,尖锐而锋利的指甲划过老村长满是皱纹的脸。
“我记得你,孩子。”祂的声音空灵、悠长,“它呢?它在何处?”
处心积虑布局,再煽动村民阻挠处理局行动,以最快的速度赶来,按照祂的预期,虎姑婆此刻应当刚吃饱,在某处酣睡。
老村长哑了嗓音,有时沉默就代表了回答。
“看来百年的岁月不能让头脑成长,孩子。”祂的声音依旧平静,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
“但……我很好奇,你为何不恨我?”
“您是神、是龙王……”老村长颤抖着声音,“我该敬您、拜您。”
“人类,真有趣。”祂说:“我杀了你的家人,喂你吃下鲛人肉,延长你的生命,你却不恨我,不想杀了我。”
雨模糊了双眼,朦胧了里面的仇恨。
怎么会不想呢?
是做不到,是发自内心的恐惧,是屡屡碰壁的挫折,只剩下痛苦、愧疚与悔恨,可他的生命太长,不能复仇,怀揣着痛苦太煎熬。
只能将怪物视为神明,将一切苦难当做上天惩罚,如此慰藉,让自己能够麻木活着。
所以当同样的怪物出现时,他不敢反抗,只能也将其当做神明,去献祭,去奢求怜悯。
“你没用了。”祂说。
洪水一涌而上,堵住口鼻,渗透进肺部,侵占氧气的位置。
老村长被湍急水流卷的浮沉,他高举着枯瘦的手,干瘦的手臂上浮现起一层淡金色的鱼鳞,脖颈生长的腮从水中获得氧气,他随水波流动,一次次浮出水面,又被卷入水下。
人之将死,才敢直面内心。
杀戮就是杀戮,只是杀戮。
自然流逝的生命到达尽头,他死在了最痛恨的洪水中,身体也定格在最厌恶的模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