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诺在林雪平的小巷里疾步穿梭,裙裾飞扬,很不体面。
在这座小城待了几个月,对街巷的熟悉终于派上了用场。
好不容易才甩掉盯梢她的人,几乎走到城郊。
夏日的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她满头大汗地走进一家酒馆,喘着粗气,在老板惊异的目光中要了一杯水喝。
把空空的杯子砸向桌面,还不解气,她攥紧拳头锤了桌面一拳。杯子飞了出去,在地上滴溜溜地滚了几圈。
她死死握拳,深呼吸,短短的指甲几乎刺进掌心。
逃了这么久,从哥本哈根到林雪平,从公主到女工,以为终于找到了能活得像个人的地方,可终究还是逃不过王室的阴影。
“女士,你惹了什么麻烦吗?”酒馆老板小心翼翼地问。
朱诺笑笑:“只是一个旧友,想请我回家而已。”
她做了一会儿深呼吸,平复了心情。
如果说和奥尔扬研究织布机是为了混进沙龙、查找线索,改良纺纱机是吃到了特许状的甜头、想挣更多的钱,那改革工厂制度、建女工学校,又是为了什么呢?
是贪心?是野心?
都不是。是因为她意识到,自己的智识、认知真正可以改变周围人的生活,甚至改变一个时代。
谁能拒绝这样的机会呢?
这甚至比她前世的工作更有意义:那时她每天分析数据、画PPT、按甲方的要求编故事;现在她更真实地和世界连接,生活在工人们之中。
她所做的一切实实在在地影响她们的生活方式,给她们带来可以触摸到的希望。同样的力量,也灌注到了她自己身上。
她晃了晃头,克制住了在大白天点一杯酒的冲动,走出酒吧,叫了辆马车。
马车停在纺织厂门口时,里边正好传来午饭铃声——大约是奥尔扬打的。
朱诺略略放心——总之即使自己不在也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拎着午餐盒的工人涌出厂房,走向新设置的用餐区。见她来,大家熟稔地都和她打着招呼:
“朱诺小姐好。”
“经理小姐。”
显然有不少人听说了早些时候仲裁的风波,看向她的目光中带着关切。
朱诺回以微笑和问好,展示自己良好的状态。
她回到二楼的办公室。
定了定神,朱诺提起羽毛笔,分别给戴安娜和奥尔扬写了一封信。
对纺织厂未来五年的管理计划和技术展望在胸中已酝酿许久,此刻毫无保留地自笔尖流出。
刚按下火漆印,便有人敲门。
奥尔扬走了进来,见她像往常一样办公,冲她微笑:
“该打上班铃了。”
朱诺瞥了眼墙角的挂钟,点点头:“你去打吧。以后打铃就都交给你了。”
奥尔扬有些惊讶,但没多说什么,打完铃就回去工作了。
她把领班叫了上来:“以后你就是主管了。”
领班仍是她刚来时那个领班,闻言异常惊讶,犹犹豫豫地问:“您又升迁了?呃,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不能是你呢?”朱诺交叉十指,将手放在桌上,“你很熟悉工厂的上下游,你懂会计,你和大家相处得都不错。”
“我以为会是……奥尔扬。”
朱诺想说奥尔扬缺心眼,但还是婉转地说:“她……更懂技术。”
领班点点头,胖胖的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但是……我怕我干不好。”
“你还记得我之前那个主管吗?”
“拉尔森先生的亲信吗?当然。”
“你觉得他业务水平如何?他对工人们怎么样?”
领班沉默了。之前的主管是个庸人加色胚,这是大家公认的事实。
“但他……毕竟是个……”
“是个男人?”
“嗯。”领班飞快地溜了一眼朱诺,“我不是说您不好,只是……”
只是她的视线范围内,衣冠楚楚、位高权重的都是男人。
当人们说到女人,她们可能在田里干活,可能在夫家的店里帮忙,可能在家边做针线活边喂奶,唯独不会在办公室里做管理工作。
即使朱诺入主过这间办公室,这样本量依然太小。
“塞尔玛,”朱诺叫了她的名字,飞快地说,“帮我个忙——你可能一时很难相信,但我需要你记住一件事情。”
塞尔玛抬起头,正对上朱诺炯炯有神的眼睛。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啊。像是一团火苗,燃烧的是激情与豪情;又像淬过火的剑刃,因冷冽的风霜而清醒。
“女人,在任何领域都能做得和男人一样好——如果不是更好。”
她有些惊讶,眼神闪烁了一下。
但朱诺只是凝视着她,并没有要进一步解释的意思。
“……我明白了,朱诺小姐。我会努力做得比男人更好。”
朱诺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宽慰。她拉开办公桌的抽屉,向自己的继任介绍了她的标准工作流程,和文件摆放的位置。
“如果有什么问题,你可以问奥尔扬或者戴安娜。当然,我相信大部分时候你都能自己搞明白的。”
戴安娜纺织厂的新任主管晕乎乎地走出办公室。
被小风一吹,她才如梦方醒——为什么不能直接问朱诺小姐?她要去哪里?
.
朱诺来到办公室窗前,最后一次俯视这个车间。
离她第一次站在这个位置不过两个月,下方的景象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整个空间都变亮堂了,因为她加大了高处的窗户,工人们做起活来便不那么费眼睛。新式的纺织机器在她的脚下一字排开,一直延伸到厂房尽头。
角落里新拉了一道帘子,隔出一小片空间。如果有做了母亲的工人需要哄孩子或者喂奶,那里可以令她们享有一些隐私。
仅仅是一块长布,成本不过几个欧尔,在拉尔森治下的十几年却没人这么做过。
她收回目光,手指抚摸过办公桌的桌面,不无留恋地在办公桌内站了几分钟,便离开了。
离纺织厂不远,便是她最近第二常来的地方——女工学校。
“朱诺?”伊丽莎白正在黑板前备课,听见响动,惊讶地回头,“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随便看看。”朱诺轻声道,“这儿又有什么好偷的呢?”
伊丽莎白不以为然,指了指走廊书柜里新添置的读本:“别这么说,这些书还是很值钱的。”
这些新书是实用性很强的一些常识读本,是伊丽莎白搜罗来的一些民间故事,朱诺又捉笔增添了一些简单的科学原理,希望能在给女工们带来乐趣的同时传授一些知识。
朱诺笑笑:“都是和印刷厂定制的,除了我们又有谁用得上呢?”
教会学校不会用这种书当教材,绅士、学者们看不上这类素材。只有女工们将这些读本视若珍宝,总要捏着手绢把它们从书柜里拿上拿下。
她随意地在一张课桌前坐下,环顾四周。
就在前不久,第一批工人坐在这里,许多粗糙的手都是第一次拿起铅笔。
如今,她们已经能写下自己的名字,能计算出自己的工资,在奥尔扬的指导下更能理解机器的运行。
这些变化不是靠神赐,而是靠她们一分一秒倾注的精力,靠她一砖一瓦建立起的规则。
伊丽莎白写了一会儿板书,一回头才发现朱诺已经走了,她坐过的桌子上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
她过去掂了掂,神情一点点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