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之内,武君罗喉落于上座,一旁天都众部皆沉默不言,视线齐刷刷地落在了大殿中央。
与天下封刀一役后,罗喉本来还在部署天都接下来的行动。
然而,一切部署皆被易别言带回的不速之客阻拦。
大殿中央,正是甫来投靠的度修仪与火狐夜麟。
“吾讲过,吾会让他心甘情愿地走入天都的。”易别言像极了一只开屏的孔雀,迫不及待地向罗喉展示自己的战果。
天都之主审视着改换面容的人,思及易别言之前对自己的解释,所以,兄弟二人拥有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吗?
“归柳公子?”罗喉咀嚼着这个名字,“你愿归降天都?”
度修仪含笑应是,接下了归降的名头:“归柳乃行走江湖之名,如今既已找回兄长,武君可称吾本名,度修仪。”
罗喉对眼前人的所有兴趣都在于月族一战,这个人用出了同易别言如出一辙的招式。
如今,既知两人关系,便已足够。
至于兄弟二人究竟有何纠葛、名姓几何,无关紧要。
重要的永远是眼前,一个近期于苦境扬名,一个不久前还站在武君征伐这片大地对立面的人,现在,站在了罗喉下首,张口便是投诚。
“投诚之人当有诚意。”
“吾以为,这应该看武君需要何等诚意。”
虽言投诚,但度修仪没打算真的把自己当做罗喉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下属。
既然这样,那么便需要握紧了自己的筹码。
“你的圆滑用错了时候。”罗喉心中大概了解对方的意图,还想借此谈判吗?
尽管他不喜如此行径,不过,天都武君从来不是什么心胸狭窄之徒。
尤其是,在对方明显与天都之人有所瓜葛,且实力不弱的情况下。
哪怕对方曾经站在对立面,天都之主依然愿意给予一份优容。
“查探拥有刀龙之眼之人线索,追查银河渡星天舞神司踪迹。”罗喉淡淡地给出了两个选择,“吾允你一个选择的机会。”
天舞神司,真是好熟悉的名字。
看来,在错过的时间里,在度修仪未曾选择前往苦境的时间里,未曾重逢之时,他的好朋友果然另有一段缘分。
所以,他当初的怀疑没有出错。
枫岫主人一直知道罗喉与易别言所在,但是却选择了隐瞒,看着度修仪四处追寻,甚至巧言误导度修仪的追寻方向。
这就是枫岫主人的选择,明明在阻拦度修仪行事,却又打着为他好的旗号,帮他做了不少事。
充满矛盾,又让人难以拒绝。
度修仪有些没忍住,唇角流露出一抹笑意。
你欺瞒我,我骗你,这才是他和枫岫主人友谊的本质。
所有的友好建立在这样的欺瞒之上,如同空中楼阁。
如今,一夕倾覆矣。
那么,当初是枫岫主人自己说的愿意陪同一同入红尘,现在岂有束手旁观之理?
于是,几乎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度修仪瞬间选择了卖队友:“吾选后者。”
“银河渡星天舞神司,吾恰巧知晓他如今客居之处。”
“哦?”简单一句话,终于引起了罗喉的兴趣。
既然要卖队友,那就干脆卖个干净。
在罗喉微带审视的目光中,度修仪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所谓天舞神司,并非其真实名号。如今,他早已更换名姓。”
“名作,枫岫主人,居于寒光一舍,隶属天下封刀主鉴刀之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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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鄙剑师与弃剑师惊异的目光中,一向惫懒的枫岫主人难得起了身,于漫山红枫之中踱步。
两个人不由自主地对视一眼,夭寿啦!懒鬼居然起来去散步了?
当然,这只是他们的想法。
晚霞红透了半边天,当事鬼枫岫主人踏着红霞缓缓迈入枫林深处,紫色的身影隐入一片绚丽的红色之中。
他很难不想起苦境重逢的时候。
彼时,楔子已然不是楔子。
他易容改名,化身为银河渡星,走过苦境的很多地方。
这里和四魌界多不一样啊!
比四魌界大得多,比四魌界宽容得多,更比四魌界危险得多。
邪天御武动乱,在那场骚乱之中,他看见了罗喉的身影,也看见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易别言。
银河渡星见过对方协助罗喉对阵邪天御武的模样,明明拥有和度修仪一样的面容,举手投足之间却天差地别。
银河渡星窥见了,窥见了易别言扼住度修仪的脖颈,金色的血液洒满天空,是度修仪的,也是易别言的。
那些血也溅到了他的脸上、衣衫上,直到他大梦惊醒,怔愣地抚过脸颊,好像还能察觉到鲜血的余温。
金色的血是暖的。
仿佛永远也不会失去温度。
度修仪曾经告诉过他很多事,他知道易别言是谁。
易别言好像也察觉到了什么,他找上了银河渡星。
他就简简单单地坐在银河渡星对面,冤魂在他周遭具象化,无数双手将银河渡星桎梏在易别言面前。
对方恶劣的性格在银河渡星面前展露无遗,利用那些黑色的魂魄百出花招,想要逼问度修仪的下落,却始终得不到结果。
银河渡星知道对方很急,不过急有什么用?双方博弈,着急便会暴露出什么的。
他道:“御魂之术吗?有意思,可惜吾从未见他施展此术。”
易别言却露出了傲慢的笑意:“他总是如此心软,宁愿遭受冤魂百般折磨,也不愿将其化为己用。”
罗喉及时赶到救下了他。
银河渡星望着罗喉和易别言离去的身影,他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
所以,曾经在杀戮碎岛,度修仪骗了他。
度修仪说穿越时空之后,那些冤魂便不存在了。
其实,一直在。
那么,那些冤魂会影响度修仪的神智吗?
银河渡星无法确认,但他能确定,易别言被影响了。
只可惜,罗喉对易别言仍有回护之意。
这个武君过于在意自己的兄弟了,对于上位者而言,并非好事。
于是,哪怕明知罗喉可能会因二十万血债受难,银河渡星还是选择了隐瞒。
他借用整个天都、借用罗喉的怒火、借用苦境人的招数将易别言一同镇压、封印。
易别言叫嚣着要向他复仇,那又如何呢?
他绝不会让度修仪沦落至那般境地!
易别言与度修仪,如果当真二者只能活一个,枫岫主人永远只会选后一个。
那一年春,月族大地铺满了皑皑沉雪,银河渡星在漫天大雪之中,见证了天都的陨落。
待得秋又至,他于红枫之中邂逅了一个人。
新柳迎暖春,红枫唱晚秋。
原来他同度修仪之间的距离只有一季。
他们太熟悉了,熟悉到只是一个对视,哪怕用着不同的脸,他们也在第一时间认出了对方。
彼时的楔子,也是银河渡星,第一反应就是在脑子里现编了一个名字。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他并不想用那两个身份面对旧人。
他赶在度修仪之前开了口,慢悠悠地吟道:“笑看嫣红染半山,逐风万里白云间。逍遥此身不为客,天地三才任平凡。”
羽扇微扬,盛起一片红枫送与度修仪:“枫岫主人,幸见公子。”
他看见了度修仪眼中的疑问,他甚至能猜到,度修仪会如何腹诽自己。
度修仪一定会想,好友多年,彼此面前,有什么好装相的呢?
后面果然印证了他的猜测,度修仪对重逢时枫岫主人的装模作样颇为鄙视。
毕竟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啊?
可是,那是后来。
实际上,多年未见的度修仪很给老友面子,他接过了那片枫叶,思忖片刻回应:“千秋幽氛锁青竹,镜水年华春秋度。昔人折柳不归处,共饮一杯相思无。”
“先生可唤吾归柳。”
枫岫主人问:“为何字字留恋过去?”
“故友当前,理应念旧。”
然而,枫岫主人不希望度修仪念旧。
既然来了苦境,为什么还要将自己困在四魌界?为什么还要将自己困在慈光之塔?
“我原本有一个朋友,他哪里都好,就是心性太痴。”
“我也有一个朋友,他哪里都不错,就是跑得太快了些。”
枫岫主人朗笑出声,凭空召出一枚玉佩,羽扇牵引着幽幽流光,玉屑倏然落下。
那枚玉佩再次被羽扇托举至度修仪面前,上面龙飞凤舞地刻了一个字——“归”。
度修仪探出手,握住了那枚玉佩。
旋即,羽扇翻转,按在了那只苍白的手上。他抬头,只望进一双幽深的眸中。
枫岫主人一字一顿道:“苦境事端良多,漂泊若久,可归霜叶。”
直白的话语几乎透露了一切,这不太符合枫岫主人一贯以来的行事。
度修仪有些呆怔,枫岫主人却不在意。
归柳公子便归柳公子,对方有所留念,对枫岫主人而言,其实也是好事。
好在枫岫主人可以轻而易举地赢取归柳公子的信任。
曾经的度修仪、如今的归柳公子攥紧了那枚玉佩,微微抿唇,最终,缓缓绽开了一抹笑容。
这张脸,在楔子眼中总是忧愁的,眉宇微蹙,哪怕偶得笑容,也好像带着莫名的迷茫与哀伤。
这张脸,在银河渡星眼中是癫狂的,好像要拖着所有人融入那片红雪,拖着所有人走向毁灭。
然而,同样的一张脸在枫岫主人眼中如春日暖风,吹绿了依依杨柳。
没有任何算计,不掺任何杂念。
这本该是枫岫主人同归柳公子的过去,也应当是他们的现在与未来。
然而,到现在,一切都中止于此。
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枫岫主人百思不得其解。
他负手执扇,另一只手中出现了一块小巧精致的红玉。那片红玉犹如枯叶之蝶,吻上枫岫主人的指尖。
昔日的归柳公子得了枫岫主人的馈赠,于是,回赠了这样的玉,被归柳公子刻作枫叶形状的玉。
正是因此,他越发想不透。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一切都按他的预期推进,虽然偶有波澜,但是总归不影响命运的齿轮转动。
那么,究竟为何会骤变至此?
度修仪的翻脸、指责历历在目,可枫岫主人从来不觉得自己与度修仪乃不同道之人。
不同道的,分明是无衣师尹。
一直以来,枫岫主人的立场都在度修仪。
依照他们的情谊,为何还是会闹至如今境地?
“半神半圣亦半仙,全儒全道是全贤。脑中真书藏万卷,掌握文武半边天。”
“不属天,不属地,生于三界之外,不灭六道之中。莲开千叶,传奇万古,神人唯吾,千叶传奇。”
黑白双莲先后落地,却不见枫岫主人身影。
从鄙剑师与弃剑师的口中,两人得知了枫岫主人的下落,不禁对视一眼,齐齐迈入枫林。
枫岫主人的思绪便被两人的造访斩断,一向爱装神秘的老神棍难得没有故作风范,只是背对着二人,沉默不言。
素还真与千叶传奇则又在一次对视间打了好一通眉眼官司。
具体大概为:
素还真,你是前辈你先说!
诶~千叶先生皎皎出尘,只是欠缺一些机遇,如今正有绝佳机会,素某怎么忍心夺去这大好时机呢?
素还真!你到底是站哪头的!
最后,是千叶传奇捏着鼻子认了这一茬儿亏,毕竟他比素还真急得多。
日盲族的事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归柳公子的莫名身份更是一直萦绕在脑海之中。
唯一能给出答案的就在于眼前紫衣人,若是没看到就算了,既然都已经找上门了,千叶传奇怎么能放过?
只是比询问更先控制脑海的,往往是怒火。
于是,在这样的凄艳美景中,一声不合时宜的阴阳怪气闯入枫岫主人耳中:“江湖风波不断,唯有先生一如往日悠然。”
外面都快闹翻天了,你枫岫主人居然还有心思赏景呢?
素还真有些忍俊不禁地扶额,千叶传奇的开场真是让素贤人开了好大的眼界。
千叶传奇察觉到了素还真的一丝错愕,太阳之子唇角弧度微沉,自喉间溢出一声冷哼。
素还真想要他千叶传奇做出头的椽子,也要看他千叶传奇想要如何凿开寒光一舍的门!
千叶传奇既然走了第一步,便不惧接下来的第二步、第三步……
是以,率先开腔的千叶传奇完全没给其他两个人再开口的机会。
“枫岫主人,你可知近日江湖事端?”
背对着二人的枫岫主人想过这两朵莲花会怎样开场,但是,任他想过千百次,也没想过,千叶传奇会用这样一种火药味十足的开场方式。
这倒让他有了些许兴趣。
超出意外的开场吗?
那便静等好戏便是。
枫岫主人会是一个很好的听众。
老神棍手拈枫叶,幽邃的眸依然落于漫山红枫,心神却早已凝至身后。
千叶传奇也很会装样,在苦境,行走江湖之人,有几个不会装样的?
他望着枫岫主人一派悠然的模样,心知对方在等自己出招,一旁素还真更是在看自己好戏。
这场戏,有那么好看吗?
太阳之子微微阖眸,再睁开,眼睛深处已然染上了恰到好处的怒火与戏谑。
“你可知罗喉复生,有一奇人力敌罗喉,令月族免遭灭族之祸?”
我知。
枫岫主人咽下了莫名的苦涩,归柳是因他请求才会前往保护月族。
若非月族事关紧要,他不会请求归柳公子帮忙;
若非他为请归柳公子出山,费尽心思地要归柳公子与月族挂上牵扯,或许归柳公子便不会直接出手伤人,或许罗喉也不一定能解封。
可他请归柳公子出山,本也是为了帮助月族。
罗喉复生势在必然,他本来也是为了能让月族一抵罗喉怒火。
如今,所有是是非非全都搅作一团乱账,令枫岫主人无论如何也分不清、看不明。
迷蒙之中,他居然还有时间在想,若是枫岫主人再冷心一点,直接斩断归柳公子与月族、与江湖的联系,是否便不会有如今进退两难之境?
“你可知日盲族异人作祟,以致日罗山血染大地,冤魂难散?”
我知。
枫岫主人掌间力道逐渐收紧。
如果真要论起来,这个世界与归柳公子离得最近的永远都是枫岫主人。
枫岫主人跟随观星台的那群人学过与归柳公子同源的法术,学过观星台那群人的本事。
枫岫主人自观星台那群人口中、自归柳公子口中听过许多过往。
他是最了解观星台那群人、最了解归柳公子的人。
所以,他知道凋华颜藏身日盲族,他也知道归柳公子说是要追捕凋华颜,但是追捕动作有多不上心。
正因为他知道,所以他才能抓住这个机会,把霈云霓送入虎口,以期一赌归柳公子的那抹“善”,以期一赌那虚无缥缈的羁绊。
可是,他漏算了。
漏算了一点,人性是经不起赌的。
千叶传奇将枫岫主人刹那间的动容收至眼底,心中已然有了几分把握。
他这一次没有再看素还真,在这一场诘问中,素还真已经不重要了。
千叶传奇还是第一次这样不在意素还真,他将自己浸入这场由自己导演的大戏之中。
素还真,只能来做观众!
素还真自然察觉到了千叶传奇隐隐约约的排斥。不过略加沉吟,他便明白了千叶传奇的想法。
素贤人莞尔一笑,也果断交出了自己的答案,脚步略微后移,将地盘一整个让给千叶传奇,将一切交由千叶传奇发挥。
他素还真也是很好奇的,千叶传奇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眼前的枫岫主人,面临千叶传奇重重诘问,又会是何种心情?
素还真会用自己的眼睛来看。
“你可知,天都之中另有一人,长相同你吾熟知之人别无二致。昨夜,两人联袂而去,更有月族之人紧随其后?”
我知。
江湖异动,尤其是事关归柳公子,瞒不过枫岫主人的。
易别言终究出阵,归柳公子终究与其重逢。
这意味着,银河渡星数甲子之前的筹谋化为乌有。
可枫岫主人这许多年间的心血呢?
他用心血才浇灌出如今的归柳,如今的归柳可否认清易别言早已不是自己记忆中的人?如今的归柳可否能力敌冤魂侵蚀?
或许,他最想问的是——
如今的归柳公子,能不能如枫岫主人所愿,心中还留存着些许人性羁绊?
脆弱的枫叶根本无法承受先天一握,在素还真与千叶传奇的视线中逐渐湮灭。
千叶传奇冷淡地收回视线,他已然笃定,如今发生的一切,早已在眼前人意料之外了。
太阳之子的唇角勾起了一抹弧度,更显出莫名冰冷,连话语也无端冷硬了几分:“昔日先生以风筝问吾,如今,千叶传奇欲再问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