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曲怀觞没有回来,淅淅沥沥的雨滴答滴答地落在了孱弱的躯体上,淌出一片鲜红。
拂樱斋主来了,他总会出现在让人意想不到的时候。很多时候,他就是这样,该他来的时候他不来、来不了,不是太需要他来或者没想过他会来的时候,他来了。
所幸这次,他来得正好。所以,他捡到了一个失血过多以致昏迷的人。
旧的拂樱斋曾经被药味浸染很久,如今,新的拂樱斋也步上了前辈的后尘。小免抱着伤重的人哭了很久,是被拂樱斋主揪着耳朵带走的。
小兔子一向没心没肺,其实格外重情。拂樱斋主将她搂在怀里,一遍一遍告诉她不要怕。
这样的场景,他们经历过一次,是救曲怀觞那次,小免生怕归柳公子醒不过来,一直待在归柳公子床边。
拂樱斋主虽然宠她,却叹少女无瑕,向来不愿意做出这样分外亲密的举动。那是拂樱斋主第一次将她搂在怀中,为了安抚受惊的小兔子,花费了好大的心力。
兴许是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如今第二次,害怕得直掉眼泪的小兔子很快就抹了抹泪,跑去看着炉上的药。
夜里,小免睡得很沉,拂樱斋内无声无息,只有拂樱斋主仰头望月。
无执相也来了。
他不同于拂樱斋主,拂樱斋主一眼就能认出归柳公子的真实身份,无执相认不出来。所以,他是最近才从拂樱斋主那里得知归柳公子的身份。
相较于黑枒君昔日被度修仪折磨得团团转,无执相和度修仪其实不太熟。这份不熟,意味着无执相远比黑枒君看得更清楚——他们的侯,对屋里的那个人有所眷恋。
不然,他不会一直瞒着他们那个人的身份。
其实是人都会有所眷恋,感情是一个人一辈子都难以逃脱的东西,但是,他们生在佛狱,眷恋与感情只会是枷锁。
只是,无执相不太明白,既然凯旋侯已经选择了告知他们归柳公子的真实身份,说明凯旋侯已经有了决断才是,不然不会告诉他们。
那么,侯为什么又费尽心思把人救回来呢?
无执相近乎冷酷地给出了自己的判断:“侯,救他没有意义。”
对于他们来说,或许这个人死才是好事。救一个曾经与无衣师尹相厚之人,对佛狱来说不算好处,甚至可能是威胁。
拂樱斋主还是看着那轮明月,他救归柳公子那晚月色淡薄,可这一晚,银辉倾泻,天地之间,宛如白昼。
火宅佛狱没有太阳,也没有这样的月亮。所以,到了苦境之后,他时常会想,度修仪在慈光之塔见到的会是这样的太阳吗?会是这样的月亮吗?
他伸出手,接住了一捧月光,似乎看到了曾经在火宅佛狱挣扎的自己,于是,他又攥紧了拳,让那月光自指缝流失。
这时候,他才回头看向无执相:“无执相,你的任务,是听从我的命令。”
无执相也不会被他这副模样迷惑,道:“为了佛狱,我同样有监督你的权利。”
“但你没有质疑我的决定的权利。”拂樱斋主冷冷地看着他,“他活着的价值远比死人更大,你没有资格质疑我的判断。”
“侯,这个决定果真是因为他的价值吗?”无执相并未被拂樱斋主这副模样吓到,为了佛狱的计划,他必须扫除任何有可能的纰漏,“在四魌界,他是慈光之塔的人;在苦境,他同枫岫主人相亲。”
“侯,他与我们,从来不是同路人。”
“无执相!”
拂樱斋主下意识的一声低喝,然而,喝止无执相之后,却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我一直不懂,自他造访火宅佛狱之后,侯便一直对他保持着莫名关注。昔日慈光之塔消息不断,侯之心绪似乎也总是随之波动。”无执相不顾拂樱斋主冷脸,慢慢吐露出自己观察所得,“侯,一面之缘,会产生如此情感吗?”
拂樱斋主沉默许久,方才开口:“你什么都不懂。”他们之间从来不是一面。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捡起过那枚玉佩,捡回过那缕残魂,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们也曾彼此陪伴无数岁月。
所有人都不知道。
只有天知地知,他们两人知。
这就是他同无衣师尹的区别吗?
“我是不懂,我只懂一样,就是任何人都不能影响佛狱的计划!”无执相语含杀意,固执的神态彰显出对火宅佛狱的无尽虔诚,“侯不忍下手,无执相可代劳。”
“够了!”拂樱斋主叫停了这没完没了的试探,回首看向月色下的屋子,似乎能看见里面的人,“我心中有数。”
“侯……”
“无执相!”
拂樱斋主不想再听,挥袖转身:“如果真有那样一天,我会亲手杀他!”
无执相无声凝望着拂樱斋主的背影,很难得,明明侯的语气异常果断,但他却看不到凯旋侯应该有的模样。
最后,无执相不再多加劝说,静悄悄离开了拂樱斋。凯旋侯已经听不进任何劝告,或许,他们该另做准备才是。
拂樱斋主不知道无执相的小心思,他立在原地,望了那轮月许久,心绪有些浮动。有心摘月月高悬,他不是无衣师尹,他得不到偏爱,得不到眷顾。所以,他只能自己请月入帘。或者说,抢。
待他悄悄回了屋内,正对上了归柳公子的目光。拂樱斋主不知道归柳公子醒了多久,也不知道归柳公子有没有听到院中谈话,他不敢去问,只能愣愣地看着归柳公子。
“你因他离开,可到最后,救你的还是我。”不知是讥讽还是不甘,拂樱斋主开口总是没好话。
那个他,大概说的是曲怀觞,也有可能是无衣师尹。
归柳公子受伤不轻,这时候,其实不太想和他讨论这些问题。
但是,当他看到拂樱斋主的那一刻,还是沉默了,这一刻,他后知后觉,或许当日毫不犹豫地用搬离拂樱斋来向曲怀觞表决心,到底还是伤到了一个人。
他本以为,有些事是心照不宣的。
他本以为,拂樱斋主会理解他。
可最终,还是他过于傲慢了,拂樱斋主不同于他身边的很多人。拂樱斋主不会像那些人一样忍让着他,也不会像那些人一样在很多事上选择保持沉默,他们没有那样心照不宣的默契,拂樱斋主也没有那样的包容。
所以,拂樱斋主会执着地向他寻求想要的答案。哪怕他自己也清楚,他要不到的。但人就是这样,越是求不到,越是会化作执念。
归柳公子亏欠过许多人,从前总是不愿面对,可他看着拂樱斋主,从未如此清楚地意识到,他是对不起拂樱斋主的。
自苦境重逢,他默许了拂樱斋主的靠近,默许了他们的相处,最后又单方面地将拂樱斋主推开。其实他一直没有考虑过拂樱斋主的想法。
是他给了希望,也是他一手掐灭了那团火。
“拂樱,抱歉……”沙哑的声音有些难听,但在场两人谁也顾不得这个。
“你确实欠了我一句抱歉,可我不需要这个。”拂樱斋主倒了杯茶水,随即,一步一步走近,将茶盏递到归柳公子唇边,“你昏迷许久,先用些茶吧。”
归柳公子也没推辞,一声多谢后,便就着拂樱斋主的手饮了些茶水,干涸的喉咙终于得到些许滋润。
他清了清嗓子,道:“从四魌界至今,拂樱,我明白,我亏欠与你。”
“你真的明白吗?”
拂樱斋主俯下了身体,这一刻,他们的距离远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近得多,近到能看清对方脸上所有的神色,近到看清对方眼中的自己。
拂樱斋主轻声道:“你清楚我要什么,但你不愿给。你的明白就是这样吗?”
没等归柳公子回答,他就自己继续说,大概,他也不愿意听到那个残忍的答案:“明白,可是做不到,是吗?”
“那么多的人,那样多的索取,你都慷慨给予,可唯独对我,你总是如此吝啬……连一点希望都不愿给。”
往日难以启齿的情绪就这样流露了出来,似是轻讽,又似是落寞。但是很奇怪,拂樱斋主很冷静,在归柳公子面前,他好像从未这样冷静过。
冷静到,归柳公子愣愣看着他,难得伸出了手,探向拂樱斋主肩头,意欲安抚,却被拂樱斋主轻易擒住手腕。
他不需要这样浅尝辄止的安抚,对方无法给予他想要的,那这些短暂的安慰,只会被拂樱斋主当做可怜。
但是,拂樱斋主怎么可能需要他人的可怜?
他的语气未免带了些质问:“只有这个时候,你才愿意如此靠近我。在你心中,拂樱斋主便如此廉价吗?”
“拂樱,我从未如此想过。”归柳公子皱紧了眉头,他不知道拂樱斋主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我知道,前些时日,我……”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拂樱斋主冷声打断了他的话,而后,情不自禁地重复低喃,“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拂樱?”
“你总是说自己明白,总是说知道,可你为什么总是什么都不做呢?你说你亏欠你,那你要怎样补偿我?”
拂樱斋主似乎只是单纯的疑问,单纯的好奇,归柳公子却窥得一丝他神态间隐隐的偏执。
这点偏执告诉归柳公子,不解决这件事,只怕今夜不会安生。
但他居然也想不出来要怎么补偿,用嘴说太过轻易,可真要做,又太过困难。
“你想不出来。”拂樱斋主轻声嗤笑,尖锐地指出归柳公子的逃避,“因为你从未想过,因为在你心中,只要你一句话,我就能被你安抚,就能与你和和睦睦。”
“凭什么呢?”
一声质问随风而逝,不知道是在归柳公子,还是在问自己。
拂樱斋主也不懂,他不懂归柳公子为何会有这样的笃定,也不懂从前的自己为何会被这样的手段拿捏,以至于他在这个人面前总是畏畏缩缩。
可是,这不是拂樱斋主的性格,更不是凯旋侯的性格。
火宅佛狱之人,天性就带着掠夺,可他却在眼前这个人身上空耗数甲子之久。
他什么都没有得到,只得到一句“亏欠”,所以,凭什么呢?
凭什么他要一忍再忍,一退再退?明明早就下定决心要抢,可坐在这个人眼前,他居然还在奢望对方的给予。
沉默,此时此刻,只有沉默蔓延在二人之间。许久,拂樱斋主才哑声道:“我想要的,我自己会拿。”
“你想做什么?”归柳公子敏锐地察觉到拂樱斋主话语中的某些信号,他欲收手,然而,拂樱斋主却不再给他机会挣脱。
他一手扔去手中茶盏,两只手配合,直接钳制住了归柳公子的双手,轻而易举地将人压制在身下。
归柳公子重伤在身,这番动作对他来说,自然不算友好,当即痛得闷哼一声,拂樱斋主却顾不得了。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归柳公子,其实,一直以来,他心里都有怨气的,也有不甘。这份怨气,是对归柳公子的,这份不甘,是对无衣师尹的。
他忍了很久很久,因为他总是要顾忌很多很多,他怕自己会耽误佛狱的计划,怕真的惹这个人不高兴。
他也总是不知道该拿归柳公子怎么办,多少次,恨极的时候恨不得杀了这个人,可又总是不忍心,他会想起来佛狱的那些时候。
凯旋侯真的险些死在战场上,是那抹残魂救了他。从此,他养了一个极任性的魂魄,那个极任性的魂魄陪他走过生死,无数个漫漫长夜里,他的身边都有那样一抹魂魄。
那抹魂魄其实不爱说话的,凯旋侯本来也不爱说话,两个闷葫芦凑一起,就看谁先忍不住。
是对方先忍不住的,那样一缕残魂,羸弱到在佛狱几乎活不下去,可他偏不顾惜自己,耗费生机,在凯旋侯府上种出了一朵花。
然后,他们有了更多的交谈。
从此,凯旋侯的心上也多添了一抹颜色。
直到最后,度修仪带着无衣师尹的话来到佛狱,慈光之塔在前,无衣师尹在前,凯旋侯不得不同意交易,将魂魄还给了那个人。
而那个魂魄,毫不犹豫地跟着肉身离去,一丝留恋也无。
他的花枯萎了。
可是,无衣师尹却种出了一朵绝无仅有的花。
四魌界都知道,度修仪是无衣师尹的亲近之人,谁又知道,他也曾短暂拥有过那一缕魂魄?也曾拥有过这样一个人?
那些被压抑的情绪浮上心头,拂樱斋主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如何,他只是顺应自己的心,用一只手压制住归柳公子的手,另一只手则缓缓抚过归柳公子的脸。
这些年来,他看着这张脸,总是有些恍惚,他好像已经分不清了,分不清那缕魂魄与度修仪,分不清度修仪与归柳公子。
又或者,他分得太清了,这些都是一个人,是他总是眷恋过去,是他妄想完全拥有那一缕魂魄。
但是,那缕魂魄早已变成了眼前人。
“拂樱,我对不起你。”度修仪被按在榻上,他看得到拂樱斋主精神恍惚,也看得到拂樱斋主的茫然,他可以轻易摆脱拂樱斋主的钳制,可到了这时候,还是有些不忍,习惯性说出了抱歉。
然而,他这一句话似乎彻彻底底戳中了拂樱斋主的痛脚,引得拂樱斋主恼怒道:“我不需要你这样的抱歉!”
这样的抱歉有什么用?他已经说过没用了,可对方还是只会说这样轻描淡写的话。
“那你想要什么呢?”归柳公子轻声问道,“拂樱,自四魌界至苦境,这么久以来,你想要什么呢?”
拂樱斋主不语,是啊,他想要什么呢?他将人压在身下,他想要什么呢?可他找不到答案,举目茫然,唯见窗前月下,粉樱颤颤。
好在归柳公子也没想他回答,自顾自道:“我是对不起你,苦境重逢以来,是我太过贪心,妄图寻求慰藉,是我利用了你,也是我不顾你的心情,随意离去,是我对不起你。”
“但,拂樱,或者说,侯,你可曾对得起我?”
这句话一出,拂樱斋主思绪顿时便断了,他越发恼怒:“我究竟哪里对不起你!这许多年来,凯旋侯、拂樱斋主何时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归柳公子只轻问一句:“若昔日我未曾接到师尹传令,未曾前往火宅佛狱,你要将那一缕魂魄扣至何年何月?”
一句疑问,顿时击穿拂樱斋主所有防备,他没办法回答。那缕魂魄不止一次请求凯旋侯帮自己寻找肉身,可凯旋侯是怎么做的呢?
凯旋侯说,待佛狱安宁,我陪你去找。
佛狱什么时候安宁呢?
残魂不知,凯旋侯亦不知。
那些隐秘未传的私心就这样被归柳公子揭穿:“你许诺了那缕魂魄,说要替他找到肉身,其实你根本没想找。因为,你在害怕,你怕找到肉身后,他就会走,你怕火宅佛狱留不住他,也怕自己留不住他。”
“我若果真如此,当日,你以为你能带走那缕魂魄?”拂樱斋主犹在遮掩,不愿承认。他不愿承认这样的“对不起”,他不敢应这样的“对不起”。
若他应了,是否就两相抵消,是否他就再无理由……再无理由索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