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柳公子带着一身血痕踏入了寒光一舍,鄙剑师与弃剑师见状,还以为他受了什么伤,立马围了上来,正要开口询问,却被他伸手喝止。
他与枫岫主人只有一门之隔,手却停在门上许久,许久不曾推开。他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或许只是不想带着血去见枫岫主人。
搭在门上的手缓缓收紧,入此门易,但这一门,或许早已不是简单的门了。
最后,他在鄙剑师与弃剑师震惊的目光中,一撩衣摆,席地而坐,门内的枫岫主人竟然也没有丝毫反应。
“鄙剑师、弃剑师,去沏壶茶吧,要一壶好茶。”门内的枫岫主人淡淡吩咐道。
鄙剑师与弃剑师直觉有什么事情,但两人向来不会在这些事上违背枫岫主人的命令,是以,互相对视一眼,便翩然离去。
红枫悠悠,归柳公子放松了一些,身体后靠,靠在了门上。
枫岫主人的声音隔门传来:“临门却步,是因身染尘嚣吗?”
“是,我与人动手了。”归柳公子屈膝望向天空,寒光一舍风景很好,只是他不太喜欢红枫,鲜艳的红总会让他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我的那位新朋友,他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但是,为了我的私心,我辜负了他的信任,将剑刺入了他的肩膀。”
“你受伤了吗?”枫岫主人问道。
归柳公子伸出手,那只手上还带着火狐夜麟的血,爱洁的人并没有及时去清理,反而任由血迹留在手上、身上,直至干涸:“没有,我身上是他的血。”
枫岫主人心中稍微安定了一些,虽然并没有看到他的样子,但想来归柳公子没必要在这上面隐瞒。他也难免联想到一些过往:“慈光之塔数年,师尹才得了你一剑。”
那些被埋藏的旧事不会随着时间消散,反而历久弥新。枫岫主人永远记得无衣师尹当初的样子,狼狈,他从来没有想象过这个词可以用来形容无衣师尹。害怕,这个词,他也从来没想过可以用在无衣师尹身上。
可到了这一刻,不知为何,他似乎也尝到了些许“怕”。这个怕,是怕眼前人脱离掌控,是怕自己难以承担后果,但更是怕失去。
毕竟这短短数天,这个人便为自己带来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伤人,伤了一个好人,伤了一个朋友……
枫岫主人不清楚自己究竟放出了什么,他一向稳坐台上,哪怕有时窥不得天机,哪怕有时难料结果。
可到如今,他有些不确定了。他亲手放出来的这个人,他真的有能力把握住吗?或者说,他真的有能力左右这条船吗?
“所以,我好狠心啊。”归柳公子的声音似惆怅,又仿佛带着凉薄,“可我不后悔,只是,太过对不起他。”
确实是对不起的,火狐夜麟什么都没做,就遭遇了背叛。枫岫主人心中情绪莫名,如果真的有那样一天,他会被门外人牺牲吗?
枫岫主人实在不敢笃定,他试图说服自己相信门外的人,毕竟师尹也只得了一剑,可火狐夜麟同样得了一剑。
那么,当枫岫主人不再被容忍,当枫岫主人被放在天平另一端的时候,会有什么结局呢?
他无从得知,也不敢再去想。
“枫岫,我视你做朋友,你也是个很好的人。这许多年,我很清楚,我要多谢你的照顾。”归柳公子的语气带着些许疲累,“只是,我似乎真的做不到你们期望中的模样。”
归柳公子是个太容易去满足别人的人了,所以,枫岫主人要他去交朋友,他去了,要他护住月族,他之后自然也会护。
但他确实累了,他对这些早已没有什么追求,如果可以,或许找个地方睡到天荒地老,就如来到这个世界之前。
可他似乎又太过贪心,有些东西攥到了手里就不想再放下,于是,他也睡不过去了。
“所以,不入此门,亦是在指责我吗?”
毕竟,如果没有枫岫主人插手,如果枫岫主人不说这样那样的话,他本不必到月族的,他大可以安安稳稳等到罗喉复生,照样能找到想找的人。
枫岫主人要他去交朋友,要他去保护月族,同样也激起了他早些见到人的渴望。于是,他等不得了。
万事万物,必是有失有得罢了。
“此事与你无关,是我难经等待之苦。我是担忧,入了此门,或许要将硝烟带给你了。”归柳公子不愿想太多,但事实就是,只要有心人来查,就一定可以查出他的行踪,那么枫岫主人或许也别想过安生日子了。
尘世硝烟,对于隐世之人来说,是一种麻烦到不能再麻烦的东西了,尤其是对枫岫主人这样惫懒的人。除了罗喉,他对其他任何事似乎都不感兴趣,只享受偶尔拨动池水的片刻欢愉。
他坐观尘世万象,不愿入世,不愿去插手这些纷争,可他偏偏被所谓天命捆在了归柳公子身上。
虽然枫岫主人很不想承认,但确实就是这样,他与拂樱斋主被一同捆在了眼前人身上,破局的关键依旧在于眼前人。
他其实还没有做好入世的准备,可这样一个人坐在了他门前,先天敏锐的嗅觉让他闻到了那若有似无的鲜血的味道。
他真的愿意就这样旁观吗?他一手放出来的人,造成何样的结果,他真的能做到坐视不理吗?如同当初枫岫主人试图阻止归柳公子救曲怀觞却无果一般,答案简直呼之欲出,原来有时候,有些决定,可以如此轻而易举地做出来。
他们二人,到底是有些相似的。
枫岫主人拉开了门,俯下了身体,轻轻扶住了因为惯性后仰的归柳公子,目光在归柳公子身上逡巡片刻,确定其真的没有受伤后,方才道:“你不欲我染硝烟,可我早已踏足漩涡。”
“我既送君入世,又何妨陪你一遭?”枫岫主人神色平静,仿佛不知道自己此番行为意味着什么一般,但他又对上了归柳公子的目光,两相对视,皆是难以言明的意味。
“虽天命难违,但若是你,同你一试又何妨?”枫岫主人认真道。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放出了什么,可到现在,不管怎样,他还是选择了相信眼前人,相信这数甲子以来的相处。
既然如此,那就赌一赌。
归柳公子定定地注视着他,他觉得枫岫主人不该这样信他,不该这样的,这样的信任,他受不起。
他从来不是好人,火狐夜麟交付了信任,却得了他一剑。明知火狐夜麟的结局,枫岫主人这样的人,不该是如此反应。枫岫主人不该是这样,他也不该承受这样的信任。
他看了枫岫主人很久,不知自己是该高兴还是忧虑。最后,只能伸手,用沾染血痕的手拍了拍枫岫主人的肩:“喔,你这样说,我突然感觉我头上很重啊。”
“不过,感觉不错。”
就好像,漂泊已久的风筝,突然被牵住了一样。风筝,到底是离不得线的。
就在此时,一道清朗诗号声传来:“半神半圣亦半仙,全儒全道是全贤。脑中真书藏万卷,掌握文武半边天。”
因为归柳公子前来,寒光一舍门户敞开,竟就如此便宜了这位清香白莲,教他轻易进了门。素还真见的世面多了,虽然看见两人姿势奇特,但也没表现出什么。
枫岫主人手上用力,将归柳公子自地上扶起。两人当着素还真的面互相整理了一下衣服,不过,哪怕是整理得再好,归柳公子那血迹斑斑的衣服也实在不能看。
枫岫主人道:“贵客当前,好友一身血污,不如先去换衣吧。”
多年好友就是这样,谁家还没个对方房间,没放几件对方的衣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