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再给枫岫主人一个选择,他想,他会更直白地和归柳公子说明,不必着急回来找他,既然是交朋友,可以在新朋友处多待些时候。不然,不至于落入这般尴尬的境地。
这是枫岫主人算得千叶传奇上门的日子,他已然在寒光一舍准备好了一切,甚至于凹好了造型,正待客人上门。
然而,千算万算,算错了一招。
一道光划破天际,一道人影乍现于寒光一舍之内。归柳公子才落地,抬眼一看周身布景,枫岫主人将自己隐于重重罗帏之后,只觑得其不凡身影。他没有贸然上前,只是非常诚恳地问:“几日不见,你怎变得如此见不得人了?”
一旁配合枫岫主人凹造型的鄙剑师与弃剑师闻此,没忍住,低笑出声。
“好友,这是高人出场该有的格调。”枫岫主人无奈道,是他漏算了,忘了眼前这个变数。
归柳公子倒没想那么多,习惯性地回嘴道:“哦?几日不见,你竟成高人了?”
枫岫主人捏紧手中羽扇,再反驳,这一遭就没完没了了,但今日正题本不在此。无奈,他暂且吃了这个亏。事到如今,也不能临时赶人,但更不能让人就这样站在那里,朋友与客人,享受的待遇该是不同的。
最后,枫岫主人认了命,叫归柳公子走入罗帏,坐在了自己身侧。不过,他本来想让归柳公子莫要开口的,仔细想了想之后,还是决定见机行事。
不久,千叶传奇缓缓步入寒瑟山房之内,岚烟轻漫,红叶翩翩。他踏过红叶,走入了寒光一舍最深处。只见眼前两道隐约身影,主位那一道伴随着秋水寒光,自成一派悠然。而另一道,隐于主位一侧,却是难以看出什么。
“长啸惊天地,风吟动山川。”他轻声念着山房外这一联,敛下眸中幽光。
此时,枫岫主人出声了:“笑看嫣红染半山,逐风万里白云间。逍遥此身不为客,天下三才任平凡。”
一旁归柳公子忍不住低头扶额,谁懂,这种看熟人装模作样的羞耻感,太尴尬了。
“吾乃千叶传奇,阁下便是枫岫主人。”
千叶传奇甫才开口,忽见帘卷西风,薄纱飘扬,露出一点二人真容。枫岫主人余光一扫,果然见归柳公子悄悄收回了手,很明显,方才的风,是他作怪。
看起来,这一次外出,他这位好友又学到了不少东西,都学会戏耍与人了。
但这不是算账的时候,枫岫主人将账记在心里,逼着自己无视了这些意外,复又开口:“是不是枫岫,重要吗?”
“我只希望今天来的目的,能得到排解。”千叶传奇目标明确,并不愿与枫岫主人多费口舌。
枫岫主人羽扇半遮面容,轻笑一声:“每一名想见我的人,都和你抱持相同心思。”
千叶传奇是做足准备前来的:“据吾所知,你通常都会满足他们的需求。”
“我只给他们一个希望,是他们满足了自己。”枫岫主人不太赞同千叶传奇的说法,这一番话也引得发呆的归柳公子回了神,他的目光停留在眼前人的身上,久久不去。
于他而言,枫岫主人是个很奇怪的人。在国士林,枫岫主人与无衣师尹接受的是相同的教育,只有在二人分别拜师后,侧重点才出现了差距。能被当时的高官青睐,枫岫主人一定是有相当的智慧的。简而言之,两个人都不是蠢人。
然而,怪异的是,明明接受的是传统的官员,明明身陷四魌界官场漩涡,在有些时候,枫岫主人总是宛如局外人一般,或者说,他依旧天真得过分。
直到如今,他仍想立足局外。但妄图作为一名操手来左右棋局,怎么可能那么简单呢?更何况,枫岫主人从来都不算局外人,自始至终,他都是局中棋子。
归柳公子忍不住望向远方的天空,他早说过,他在苦境命星已现,这一天命,恰巧应在了罗喉身上。
虽然他其实不太将这所谓天命放在心上,天命如何,他又不是没有打破过。他的一生,本就是逆天而行。依循天命,不过一死;不遵天命,同样一死,并无差别。差别在于他想选哪一个。
但枫岫主人的目标同样在罗喉,不知为何,他有了一种感觉,或许日后再如今日一般和平,就不容易了。
目光所及之处,千叶传奇手一挥,扫落了树枝上的风筝。难说枫岫主人对这个结果是否满意,他只是微微阖眸:“你解脱他的束缚,却也使他坠地染尘了。”
“随风而起,风停而坠,这是属于它的命运。”
“难道困在树上,并非他的命运?”
“我没否认,但它遇见了我,我能改变它的未来。”
“你若是不管它,它会继续被困住,直到下一个人来或是永远留在那里,这都是它的命运。所以,它的命运并未被改变,而是被你创造。”
两人对峙间,再度风起,那只被做了筏子的风筝晃晃悠悠地升了起来。与此同时,归柳公子起身,缓缓步出罗帏。
“看起来,好友另有所悟。”枫岫主人停了话,笑着望向归柳公子,眸中是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的期待。
“我只是觉得,世间万物,没有什么该与不该。而是,我要它起,它便要起;我要它落,它就要落。”那只风筝似受牵引,落入归柳公子手中,旋即,一团火起,整只风筝瞬间化作飞灰,“我要它灭,它就要灭。”
一时寂静无声,枫岫主人也收敛了笑意。这许多年,枫岫主人教了归柳公子许多,教他面对自我,教他说出欲望,教他排解情绪……但他从未教过,让他掌控命运,无论他人还是自己。
“风筝毕竟是死物,自然受你摆布,但若是人呢?一个人要如此受你摆布吗?”千叶传奇质问二人道,“亦或者,一个人若因你干涉而导致败亡,那又如何?”
枫岫主人道:“对我而言,风筝与人意义上并无差异。”
千叶传奇欲要反驳,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第三人的身上,这样一个人,又会给出怎样的答案呢?
“死物同人,确实是不一样。”在这一点,归柳公子便不同于枫岫主人了,不过,枫岫主人也不在意,他也不是强求他人要与自己想得一样的人。
“若真因此败亡,我自会心痛惋惜。但人生于世,往往背负甚多,若桩桩件件都要我去计较、去思考,此时此刻,大概我不该在此,而是在佛前忏悔。”他居然还在最后随口调侃了一句。
千叶传奇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感觉,他很清楚,这是诡辩。所以,他再一次道出真正的主题:“所以,他因你的干涉而败亡,便该是他命中注定吗?”
“这不是命。”孰料,归柳公子果断否定了他的话,“是我之错,是他实力不济,责任在我,在他,更在世道艰难,难顺人意。但不在命,所谓的命,是无力者的期冀,亦是推辞。”
他与千叶传奇距离甚远,但这一瞬间,又好似离得极近。
“苦境的天命很有意思,总是应在所谓的这人那人的身上,将期望压在一人之身,那些人亦是甘之如饴。对此,我无话可说,但若是我,我要将所有的人、事握在自己手中。我存于世,生如何,死如何,我要自己决定。”
随着一句句话道出,归柳公子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从前世到四魌界,从那糟心的父母到无衣师尹、言随,再到曲怀觞,他糊涂够久了。
许久以来,他将自己困在过去,困在那些爱恨情仇之中,然后凭着恨活,凭着爱活,凭着无谓的追求而活,可他从未想过为自己活。直到这一刻,他终于想起了自己。
“遗忘便是新生……”他的脑海中再度浮现出这句话,他领悟得太晚了,但又好在,他总算领悟了。
在千叶传奇的视角,这个第三人虽然陷入了沉默,但他看到了那人眸中的光彩,看到了那越来越浓的兴奋。
千叶传奇燃起了兴趣:“你是何人?”
“千叶传奇,你离题了。”枫岫主人适时打断了二人谈话,他好似有些埋怨,但分明带着笑意,“好友,难得你今日说这许多话,但今日,给枫岫些面子,让我好好当一次主角吧。”
“格调和场面不是别人给的。”归柳公子淡道,不过还是乖乖地回到了枫岫主人身边,不再搭话。
千叶传奇虽然起了兴趣,但还是知道自己此行重点的,而且,他对枫岫主人的答案亦颇有微词:“你将人看做会动的死物,就像风筝一样。”
“人相较于万物的唯一优势,就是可以思考。但这项特质对宇宙而言,仍是微不足道。”枫岫主人悠然回道,眸光却异常犀利,异常冷静,似乎观到他人所不能观的东西。
千叶传奇轻轻鼓起了掌:“你的想法确实超然,可你本就在这尘世之中,并未离开,又要如何超然?”
面临如此诘问,枫岫主人的目光不由得转向了归柳公子,恰巧对上了归柳公子的视线,彼此视线之中的深意皆难以描述。枫岫主人敛眸,道:“根在无所,此心无恃,便能在朗朗乾坤之中昂扬,活得自在天真。”
“二位不愧是好友。”千叶传奇哂笑一声:“看似多情之人,总是最无情。任由外界劫难祸世,自可躲在方外之地独善其身,作壁上观,冷眼观世,是吗?”
“是也,非也,我今日见了你,也知晓,你为影神刀而来,而我也并未拒绝帮你修复影神刀。”枫岫主人道。
“如闲来无事,随意洒下一把喂鱼的饲料,是喂食,亦是看鱼群争夺。”千叶传奇不会因此觉得自己会有多特殊,他觉得自己窥破了枫岫主人行为的本质。是以,虽然顺应枫岫主人之意,将影神刀递出,却还是忍不住刺了对方一句,“你将我们视作闲来逗趣的玩宠,是吗?”
枫岫主人接过影神刀,缓缓抚过刀锋:“影神刀、妙毗之玉,看见他们,就仿佛看见故友一般。”他直接无视了千叶传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