殢无伤的墨剑不必多言,单这剑者所言,他的双剑本来是各取材料造的,本来想造一对对剑,结果中间不知道是材料出错还是配比出错还是手法出错,总之,一把剑走错路子了。具体表现为,出鞘必见血,且会自动吸收这些鲜血,而且会逐渐侵蚀用者心智,使人入魔。
本来若是剑者藏得好些也就罢了,偏偏他没藏好,风声就这么透露了出去。这么一把邪路子剑,人们一方面觊觎,一方面又忌惮,便威胁剑者交出这把剑。对于剑者而言,自己的剑简直跟老婆一样重要,更别提,这还是自己亲手养出来的老婆,简直双倍加成,哪能那么容易交出去。
接下来的一切便可以预料到了,他拒不交剑,人们觉得他心性邪僻,纷纷要讨伐他。
这么算下来,青年和剑者面面相觑,竟然不知道谁更惨一些。
总之,这两个别人眼中的异类就这么搭了伙,剑者并无自己的目的地,便陪着青年一路往东。
但他们的行踪终归是泄露了出去,本来他们两个人身后就各自跟着一波人,两个人再搭伙,直接人数翻倍,你扛我的灾,我抵你的难,难兄难弟莫过于此。
他们就这么一路行至最东方,期间诸事不必再提,到了这里,度修仪才懂,霁遥为何会说,地之东方,可达天听。
眼前云梯直通九天之上,那些神明,不就居于九天吗?
“我觉得,这东西悬得很。”剑者抚着下巴看着面前景象,毕竟九天之上非人肉眼可观,他们并不清楚上面究竟是何种境况,未知,就代表着危险。
不过,青年一路行来,为的就是这一天,自然是不愿放弃的。他想去见见那个所谓神明,问问神明,为何?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为何?
难道他是神魔混血,便注定神魔不容?
都说神明仁慈,福泽万民,可混血不算万民吗?
身份、种族……这些就能决定一切吗?
剑者也并未阻止,只是默默跟在青年身后。然而,他却被云梯拒绝了,根本无法靠近。或者说,于青年而言,那是可供攀爬的云梯,对剑者而言,只是一团抓不住的云雾。
他戳了戳面前那团云雾,轻叹一口气,直接抱剑盘地而坐,意思很明显,他会等青年回来。
青年抱歉地望了他一眼,却在刹那间消失在了剑者眼前,借助云梯,直上云霄。剑者看不到青年的境况,度修仪却能。他看到青年初时尚且十分轻松,越往上,压力越大,到了后面,他几乎只能沿着云梯一步一步地挪上去。
忽而一声巨响,惊雷自天际而落,这雷并未击中青年,反而是击溃了他赖以支撑的云梯,青年失去支撑,瞬间便从空中跌落。他反应的倒也快,迅速找到了新的支撑点,稳稳地靠在下方云梯之上。然而,不过方才站稳,惊雷再度落下。与方才一样,目标并非是青年,而是云梯。青年顺着云梯一路下滑,眼见着就要跌下云梯。
他抬眼望向长天,再度提气,竟是直迎天雷。天雷好似有所忌惮,在即将击中他面门之际,陡然一歪。青年借此时机,抬手吸纳雷霆之力,转而化作自身向上冲力,直向云霄。
似乎是被他的动作惹怒了,耳边雷声滚滚,声势异常浩大,然而,却并未对青年形成丝毫威胁。直到一道气劲自天际而落,将青年径直打下云梯,随之,无边云梯骤闪金光,渐渐化作无形。青年失去云梯这一借力点,再无依靠,只能任由自己下坠。
度修仪望着这一幕,心口涌上强烈的不甘及怨恨,几乎令他无法站稳身体。他脚下一个踉跄,似乎一瞬间失去平衡,随着青年一同跌下。
这是他在回忆之中第一次体会到如此真实的感觉,那股失重感令他心下没来由的恐慌,但他却不想反抗,只听耳边风声猎猎,自心口蔓延而出的酸涩仿佛流向四肢百骸,令他无力思考当前异样。
直到鼻间传来浓郁的血腥之气,他才恍然回神,迷蒙地睁开眼睛,云梯已然消散,天色晦暗,隐隐望见阴云重重,好似是要下雨了。而他,竟然无端滞留在半空。也是在这时,度修仪惊觉,先前他是局外人,冷眼看着自己过去的一切,如今,他已然入局。
为何会突然生此变化?
“真狼狈。”
未等他细思个中关联,一道声音在他耳畔啧啧开口。
“你是……”
度修仪听着这道声音,没来由地觉得熟悉。
“汝之父亲。”
听到这个答案,度修仪本能地皱了皱眉,虽然他并未与祭神相处过,但就他之前观察而言,祭神并非是这样的性格,也并非是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再说了,祭神若真有意与他交流,方才便不会阻挠他。
他已是明白了方才境遇,恐怕皆为祭神所为,因为,天雷之中隐约含着沛然神力。
“真是个敏感的小家伙。那便不骗你了。”那道声音轻叹,旋即又咳了好几声,努力压低自己的声调,悠悠道,“恨吗?”
“今日一切你都看到了吗?他根本不愿见你。”
“你究竟想说什么?”度修仪皱了皱眉,他有些僵硬地动了动身体,试图摆脱桎梏,然而,却没有收到任何效果。
“神魔之子……”似有微风拂过度修仪的脸颊,又好似是何人手指,沾染着冰凉,轻微一点,便令度修仪轻吸一口气,那道声音低低地笑了,“吾实在好奇,那群凡人是如何将你养成了这般模样?”
“阁下好似没必要清楚这些。”度修仪冷道。
“天真……”与他的声音一同响起的还有那道声音,那道声音并未计较他的冷言冷语,只是轻哼一声,“又可笑。”
从未听过的形容,度修仪也不曾回应,只道:“是吗?”
“神魔之子啊……”那道声音喟叹,谈笑间又带了些讽刺,“你只是异类罢了,你此生逆天而生,注定神魔不容,孑然一身,为何要心存妄念呢?”
度修仪心下一颤,却并不愿意流露出那片刻的软弱,淡道:“与阁下无关。”
“只是你不信罢了。”那道声音好似一眼看透了他的心思,“也罢,便让你好好看看吧!”
话甫落,度修仪的身体再次下坠,只是这次,他倒是有了力气调整自己的动作。然而,他方才调整过,便又是冲天的血腥气,几欲令人窒息,他心下陡然生起一股不妙的预感,瞬间提速,眨眼便抵达了地面。
入目是无边血色,尸横遍野,他终于流露出一丝匆忙,四处张望,寻找那个熟悉的人影。天边再起雷声,随之而来的是一场倾盆大雨。瓢泼大雨勾勒出苍茫雨幕,洗刷遍地血腥,反而再次激起浓郁血腥之气,几欲令人作呕。
度修仪终于找到了那个说要在地上等自己的人。
之前还同他嬉笑的人此时此刻以剑撑地,单膝跪在地上,一瞬间,他好像也丧失了全身的力气,膝上一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他缓缓伸出手,捧起了对面剑者之脸。
那张脸上已是布满血痕,发丝凌乱,同血痕粘连在了一起,度修仪指尖颤抖。剑者平日看似粗糙,总是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却是格外注重形象之人,他总是说“我若不干净点儿,脏了孩子怎么办?”
天下铸剑师总是一个德行,把自己造出来的剑看成自己的孩子,只是如剑者这般小心翼翼的,度修仪却没见过几个。他总要保证自己和剑都是干干净净的,每次打斗之后,哪怕再累,受的伤再重,也要仔仔细细地擦去剑上污血。
眼下,这个格外干净的剑者满脸狼狈,几乎看不出他原本的模样,明明……明明他才离开了没多久……
他颤着手拂开那些乱发,却再不敢动作,只能久久凝望着眼前这张脸,一时间失了言语。最终,他做出了一个完全不符合平常性格的动作。他一只手移至剑者脑后,将剑者的头压向自己怀中,连带着那柄沾满鲜血的剑也一同搂入怀里。
度修仪很清楚,此时此刻,他好像应该哭一下的。挚友离世,应当撕心裂肺地哭一场的,可他不知道为何,好像已经失去了对表情的控制,几番变换,却不知道自己该表现出一副怎样的表情。
“你看,你死了,吾却连这悲伤都做不得……”他终于开了口,只是声音却低哑的可怕,他恍若未觉,只是一手梳理着剑者的发丝,一边带着责怪的语气道,“不是说好了,等吾回来吗?”细细听来,竟还有几分委屈。
他心中好似藏了千言万语,要与剑者分说,可是最终只化作一句:“你怎么忍心留吾一人?”
他此生神魔不容,注定孑然一身,唯独交了这一个朋友,剑者说过会陪着他的,但为何最后又留下他一个?
然而,剑者只有沉默,永远也回答不了他的问题。雨声淅淅沥沥,似为剑者而悲,一阵异声响起,却并未夺得度修仪的关注。寒光凛冽,另一柄剑稳稳立于度修仪身侧,剑锋之上不见丝毫血污,唯见白刃澄澈,如有玉华。
霁遥已经来了很久了,从众人围杀剑者之时她便来了,或者说,今日之围杀本就有她的手笔。神魔之子,生来异类,怎么能够沉浸于这世间诸多感情呢?在她预料中,度修仪赶赴此地途中就该承受不住那漫天遍地的歧视、白眼与排斥,早该陷入混乱之中,毕竟,她的孩子曾经是那么的天真,天真到好似那一点罪恶呈现到他眼前,就能将他压垮一般。
孰料,剑者出现了,扰乱了她的计划,本该早就陷入癫乱的孩子就这样平平安安地到了这里。起初她想直接杀了剑者,可后来,她有了更好的想法。
霁遥执伞而立,淡淡注视着眼前的身影,度修仪,是她与祭神的孩子。她并不喜欢这个孩子,可这个孩子却是祭神难得的软肋,她本来也不想如此,奈何祭神的心实在太偏了,口口声声说要维护世间平衡,却不给魔族半点儿活路,那也休怪她无情。
“吾儿,你还要沉沦到什么时候?”
霁遥的问话并未得到回应,她也不恼,只是稍等片刻,又道:“你不想知道他的遗言吗?”
又是许久的沉默,直到一声回应响起:“他说什么?”
看,她的孩子,就是这样天真。注定孑然之人,偏生了一颗多情心,那就怪不得他们了。
“他说,‘吾一生荒谬,世人多以吾邪僻,后更是为吾手中观月连番逼迫。幸遇好友,方才知晓世间真情。只可惜,吾怕是陪不得好友继续走下去了。从此以后,望好友好好保重。’”
霁遥还记得剑者说这些话时的神情,那时候,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仍汩汩冒着鲜血,他大口大口喘着气,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了一样。或许那时候,剑者已经认不得人了,连她都能轻易靠近。剑者揪住了她的衣袖,不知道多艰难地才说出了这些话。
直到临死,这傻乎乎的剑者还在担心她的孩子。他们两个,的确很配,一个憨傻,一个天真。
在霁遥含着某种期待的目光中,度修仪周遭渐起变化。魔气汹涌,好似要吞噬一切。
而在观星台,凋华颜与灵绮素险些被暴涨的魔气掀翻,吸收度修仪沛然灵气的权杖亦受魔气冲击,急速飞出,又瞬间落地,发出一声闷响。
本该陷入回忆的人缓缓坐起了身体,片刻,徐徐转过头,他额上尽是冷汗,却丝毫不影响周身威压,直将凋华颜与灵绮素压得几欲窒息,耳边只闻一声:“是谁给你们的胆子,胆敢算计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