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光之塔向来都是晴日居多,如非亲临,只怕不会有人知晓,在这慈光之塔,隐匿着如此风雪地界。长廊回如深井,乍一看,只有一柄墨剑独面风雪,在风雪之中闪着清冽冷光。再往前走近,又是冷风瑟瑟,风中却是暗含无尽威压,卷起层层沉雪。
此处风雪,是大了些。
度修仪抬眼望去,清蒙之中,似有一人半倚廊檐,周身孤寂无声蔓延。抬眼那一瞬,又似乎望进一重深渊。乍然间,劲风忽起,沉雪迎面袭来,暗含驱逐之意,大抵也是主人的示威。
度修仪轻笑一声,手中纸伞恍然间转了个方向,就此挡在了度修仪身前,为主人抵挡住了这迎面而来的风雪。
在这茫茫天地中,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失了颜色,唯有那把纸伞之上,兰花依旧芬芳,饶是面对风雪,也只是随着主人轻微的抖动而越显娇艳。
此后,风雪稍住,但度修仪并未轻易踏入那方地界,只重新撑起了那把伞,淡笑:“汝厌吾扰汝清静,吾又何尝不厌汝风雪如剑?”
“只是,汝今日便是拒了吾,汝所念之人也不会来。”他话语中还带着几分薄凉,似乎融入了风中,直直地刺向剑者,“更或许,他会因汝今日之抗拒,因吾办事不力厌了吾二人?届时,吾与汝可称得上同命相怜?”
许久,廊内传来一道声音,若说度修仪先前语气只带了几分薄凉,那这道声音更像是沾染了浓重的死气,带着说不出的沉沦与孤寂,但闻:“汝之做派,虚伪的同他如出一辙。”
话虽如此,却是风雪骤停,清蒙渐消,渐渐露出了隐藏在风雪之中的剑者。眉眼如画,神色冷淡,好似要融入茫茫白雪之中似的。度修仪轻巧地合了自己的伞,抬手将其化回空间之中,这才抬步迈入寂井浮廊。在主人的默许下,度修仪一步步走近,也将四周景象收之眼底。
或许这剑者果真享受这样的孤寂,哪怕面对毫无生气的天地也能泰然自若。只是度修仪却是接受不了的,他本是酷爱人世生机的,又如何能接受死地一般的寂井浮廊?
眼见着寂井浮廊一片萧瑟,度修仪也不奢望自己能在这里找到什么堪坐之处,于是信手一挥,一道气劲拂去一旁风雪,他也就此坐在了殢无伤身侧。也是在这时,他才回道:“如你所言,那吾与他大抵算是蛇鼠一窝了吧?”
蛇鼠一窝?这可并不是个好词。
殢无伤侧目望去,那人面上仍是笑意,与无衣师尹如出一辙的笑意,一样的虚伪。或许恰如这人所说一般,他们本就是两相厌恶,只是,中间隔着一个无衣师尹。
“罢了,且不提他。”度修仪淡淡地转过话题,似乎完全不在意两人能够交流是因为无衣师尹一样,“吾姓度,名作度修仪。”
一瞬间,寂静许久,度修仪并未出声,只转头看向身旁剑者,在他的目光中,剑者垂眸,缓缓开口:“永岁飘零殢无伤。”
“永岁飘零殢无伤……”度修仪抬眼望天,只又将这个名字重复了一遍,任由这个名字在唇间纠缠,孤寂的人连名字都带着无尽的孤独,都说世事磨人,可怎么就将一个人磨成了这样?活着,宛如死去。最终,也只是流亡人世的行尸走肉罢了。
他忽而起了些兴趣,这么一个人,是如何识得无衣师尹的?又是如何甘愿为无衣师尹驱使?此时此刻,他的眼前不止是一个人,还是一个谜团。只是,度修仪终究没有开口多问,他已察觉到,剑者耐心将消,留给他的时间已是不多了,好歹此行还带着任务,总不能将时间蹉跎于此。
“吾听师尹言明,你花费十年光阴,以血养剑?”度修仪轻声问道,虽是问句,实则却是没什么意义的话罢了,激不起剑者丝毫反应。好在度修仪本也不指望剑者能够给予自己回应,故而自顾自道:“不知吾可否一观汝之剑?”
这实在是一个十分冒昧的要求,剑者沉默片刻,度修仪倒也不急,只又道:“这是他的要求。”
倏尔,剑者身旁墨剑剧烈颤动起来,随即拔地而起,在空中飞旋几圈后,徐徐落至度修仪眼前。度修仪打量了许久,只见那剑的确非同寻常,玄黑色的剑身,偏偏中间还映着血红。那一瞬间,他仿佛跨过无数岁月,看到一人执着地将血滴在剑身之上。他缓缓走近,却又只见那柄剑带着血色,裹着风雪迎面刺来。
度修仪陡然回神,再看这柄剑,却是低低地笑了起来。不知他是否该赞一句剑随主人?主人宛如是死的,连剑也带着浓厚死气,仿佛势要拖人下地狱一般。
他起身,抬手,握住剑柄,体内勃勃生机赫然对上墨剑终末之气,刹那间,周身激荡凛冽气劲,再度挑起漫天飞雪。也在此时,殢无伤终于抬眼正视这位来客。
度修仪一副浑然不在乎的模样,一手抚上剑锋,又是一声轻笑,手下一个用力,鲜血渗出,流过墨剑剑锋。墨剑剧烈颤鸣,似乎想要挣脱桎梏,却被度修仪死死地握在手中。鲜血越来越多,几乎是要淌过剑身,度修仪的脸色已渐趋苍白,但他依旧是笑着的,好似完全察觉不到疼痛似的。
骤然间,风雪交加,劲风扫过,在度修仪身上划出无数大大小小的裂口,有些地方甚至已经渗出了鲜血。度修仪知道,殢无伤应该是生气了,毕竟没有哪一个剑者能容忍一个人对自己的剑胡作非为。然而,知道归知道,他却不管不顾,而这副态度也逼得殢无伤罕见地失去了一贯的冷淡,他不耐与度修仪多加纠缠,缓缓站起身,心神一转,墨剑响应主人号召,蠢蠢欲动,不久,剑柄脱手,便要挣脱度修仪桎梏。
眼见这般状况,度修仪眼疾手快,不顾疼痛,握着剑锋的手越发用力,顿时血流如注,却也稳稳地阻拦住了即将飞向主人的墨剑。殢无伤一时竟难得地有些迷惑,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能让眼前人不顾自己只为拦着一把剑?而且,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他竟然果真能拦住墨剑。于是,他开口问道:“他教你前来,就是为了这个吗?”
“自然不是。”度修仪手中仍然紧握着墨剑剑锋,此时此刻,因为过度失血,脸色苍白无比,仿佛要融入茫茫白雪之中。度修仪垂眸看向手中的剑,血色已然蔓延整个剑身,而他敏锐地察觉到墨剑已渐渐难以抵抗这些鲜血的诱惑,鲜血竟是逐渐渗入剑身之中。直到确认墨剑果真在吸收那些血液后,泛着惨白的唇微微勾起一抹弧度,度修仪轻声道:“你看,这小家伙应当是欢喜的。”
殢无伤的目光转向墨剑,果不其然,剑锋上的血渐渐渗入剑身,血色逐渐消失,取而代之是越发凛冽的寒光。一时之间,殢无伤也难以理解这番动作是为了什么。直到剑锋上的血色全部消失,度修仪这才放松了对墨剑的桎梏,由得墨剑飞向主人,也是在这时,度修仪缓缓开口道:“师尹命吾转托你一句话,四魌武会后,莫要忘了他嘱托你的事。”
殢无伤刚想回应,度修仪却完全不给他这个机会,又道:“只不过,一句话的工夫自然不值当吾亲自走一遭,所以,吾想,师尹之举大抵另有深意。”只是这层深意,他并不知晓,但或许,他可以从面前的剑者身上寻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