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之初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如此怨恨一个人。无衣师尹与度修仪的话语回响在耳边,激起内心无尽波澜。世上断没有自己的父亲杀害母亲之理吗?那为何……为何雅狄王便下得去手呢?
他倚在即鹿棺前,一手抚过棺木,眼神略有迷茫,阿娘,这便是你曾欲托付终身的男人吗?是否情爱二字,便是如此祸人?竟然轻易教一个人转了性,发了痴?那为何雅狄王便可轻易脱身,独留阿娘一人苦苦挣扎呢?
冷风吹过,吹进一室月色,度修仪踏月而归,身后已无一羽赐命。言随来看剑之初情况,刚好便撞在了一起。眼见着度修仪归来,他化出一件披风,细心地为度修仪披上:“夜里风凉,先生当好好注意才是。”
“也没那么娇贵。”说是这么说,度修仪却抬手拢了拢披风,他蹲下身,拍了拍陷入迷茫的剑之初:“阿舅此前言语过重,你可会怪我?”
“你若还是如此天真,总有一日,只怕吾与师尹要如你母亲一样死于非命!”
“他再这般天真,你迟早会被连累。”
原来,是他天真了吗?
剑之初心中陡然升起一阵不自信,而他的迟疑也使得室内一片寂静。度修仪倒也不在意,他四下看了看,想要找一些能垫着的东西,却也没什么能用的,索性学着剑之初席地而坐。
“这些年,我总想着,你还小,有些事你迟早会明白,不必过早接触这人心险恶,世事苍凉。”度修仪轻叹,“然而,终究是我看错了。”
看错吗?究竟是看错了还是失望了?剑之初猛的攥紧了自己的衣襟,心下惶然。
“还记得我在火宅佛狱与你说过的话吗?”面对剑之初的沉默,度修仪也并未多言,他知道,剑之初在听,这就够了。
“我对你说,自你一出生,你便在局里了。”度修仪抬眼,剑之初依然不愿出声搭话,甚至度修仪清楚地看见,此言一出,剑之初明摆着有些不高兴。
但这就是事实,他便自顾自道,“这场局,有你,有你阿娘,有我,亦有师尹,这是一场与慈光之塔、杀戮碎岛、火宅佛狱乃至整个四魌界对抗的局,谁也无法脱身。”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剑之初,个中意味令剑之初不敢深思,只听他道:“你无法打破这个局,便只能融入这个局,让自己变成这场局中举足轻重的棋子,让谁也不敢轻易动你这颗棋子。”
“身为棋子,又会有谁不敢动呢?”剑之初此时倒有些警觉,他自嘲一笑,“既为他人掌中棋子,哪怕分量再高,亦被他人轻易拿捏在掌心。”
乍闻此言,度修仪一时沉默,最终,他起了身:“你若有心,未免不能翻盘,但若你一直这般下去,永远只会是他人手中棋子。”
语罢,再不看剑之初,转身离去。言随察觉到度修仪话中失望,亦是沉默,他看向剑之初,青年这些时日一直沉浸在悲伤之中,面容憔悴,颇有些颓废,而言随敏感地察觉到了青年眼中的那一丝犹豫与迷茫。
“初儿,犹豫与心软是成不了事的。”他拍了拍剑之初的肩膀 ,“你若有所怀疑,便去查,而不是在此消沉度日。”
“师兄,我……”剑之初懊恼地拍了拍头,一时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言随也不欲多说,转身去追度修仪,徒留剑之初自己一人留在灵堂。
言随匆忙追上度修仪,彼时,他坐在院里,见言随来了,道:“坐吧。”
“先生,初儿他只是……”言随顺势坐下,他迟疑片刻,想为剑之初解释,度修仪却对他摇了摇头,言随适时停下了话题。他静静地看着度修仪,享受着这百年来难得的师徒独处时间。
“你觉得我是否对他太过严苛?”过了许久,度修仪迟疑开口,言随一听,脸色稍变,然而他似乎察觉到不对,瞬间低下头,掩去自己所有神色。
度修仪并未察觉到这一瞬异常,他只是静静地等着答案。言随沉默了许久,内心似乎有什么在咆哮,在申诉着自己的不满,但他还是忍下了,最终,万千心绪化作面上一笑:“先生只是对初儿期望甚高,爱之深,责之切罢了。言随相信,初儿会明白的。”
“哈!”度修仪轻笑一声,低头喃喃,“但愿如你所愿。对了,你可要回去歇息?收拾那满地血腥,当是累了吧?”
能问出这话,自然是度修仪察觉到了言随身上不同寻常的血腥味,联想到自己留下的一地狼藉,自然不难猜出那血腥味来自何处。
言随本想顺着他的话说一句不累的,但最终还是没能说出来,反倒是犹疑片刻,在度修仪疑惑的眼神中,青年伸出自己的双手,用那双尚显稚嫩的手包住了度修仪冰凉的手。
“下一次,先生大可不必亲自动手,若有需要,言随自当会为先生做的。”
“为先生做事,从不会累。”
“言随只盼先生记得,言随永远是先生之徒。”
青年认真的神态落入度修仪眼中,一时之间,度修仪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自言随这孩子来到慈光之塔,就十分乖巧懂事,度修仪欣喜于他的天赋,亦怜其身世,虽无师徒名分,实有师徒之实。
曾经,他囿于自身恐惧,总觉得此界天道会不满,会对言随不利,但如今想来,到底是他狭隘了。言随以真心待他,他又何须怕那些?
或许,待到事情了结,他该给这孩子一个完整的拜师礼,想来“师父”一称甚为动人。
“你一向懂事,实在省心的不像话。”度修仪随意调侃了一句,只得言随腼腆一笑。他抽回了手,道:“既然不觉得累,便陪我坐坐吧。”
“嗯。”言随没想到度修仪这次并未让自己离去,一时间忘了度修仪抽回手时的失落,带着欣喜起身,小心翼翼地挪到了度修仪身侧落座。
度修仪斜睨他一眼,言随身形一僵,先生可是不喜欢?他一时间不知所措,只是度修仪也并未说什么,只由得言随坐下,言随便也厚着脸皮坐在了那儿。
那一晚,言随也不知他们坐了多久,初时的欣喜渐渐转为安定,不知不觉地,他竟睡了过去。
睡梦中,似乎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他顿觉亲切,不由自主地凑了上去,颇为放肆地蹭了蹭,隐隐听见一声轻笑,似乎回到了那遥远的童年,忆起了曾经的人,竟是情不自禁地落了泪。
似乎又有一声喟叹,有人为他拭去眼泪,也好像听到了什么话,终于,他沉沉睡去,便再无动静。
翌日,即鹿出殡,她此时出殡已是晚于寻常人了,但这是师尹的决议,也无人敢质疑。只是,即鹿的名声在慈光之塔到底是不好听,也说不上风光大葬,不过是中规中矩罢了。
诸事皆毕以后,面对崭新的坟墓,剑之初还是不免悲伤,留在那里许久,度修仪与无衣师尹也不曾打扰他,令众人回去后,又陪了剑之初许久,两人方顺着原路返回。
“可安排好了?”无衣师尹问道。
“有云霓姑娘在,自然没问题,我今日便启程。”度修仪回道。
沉默许久,无衣师尹还是出了声:“你昨日一宿未睡?”
度修仪奇怪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他总觉得,自己的伪装该是天衣无缝的,怎的还是被看出来了?他实在是有些疑惑:“师尹如何知晓?”
“看也能看出来。”无衣师尹闷声回道。度修仪不由得摸了摸鼻子,心里却是不信的。
“百年光阴,你都未曾让他唤你一声师父,怎的?如今是要弥补了不成?”无衣师尹忽而问道。
“师尹这话,倒让我觉得师尹好似在我身上装了眼睛似的。”度修仪并未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点出了个中关窍,而这句话的意思,他们都明白。
无衣师尹很清楚,度修仪是在宣泄不满,有些东西,心知肚明即可,摆在明面上终究不好看。他忽而便笑了,停下脚步,度修仪自然随着他便停下了脚步。
只见无衣师尹转过身,一步上前,替度修仪理了理胸前衣襟,而后又退了回去,意味深长道:“若有一日你能省心些,我也不必时时看着你了。”
“我只想补给那孩子一个拜师礼。”眼见着被无衣师尹挑破,他轻叹了口气,“言随跟了我许久,先前是我狭隘了,如今……”
“拜师礼一事,不急于一时,眼下还有要事。”无衣师尹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