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又道:“小子,方才的曲子你会吹全套么?”
卫端不由被勾起愁肠,叹道:“此等清音,小可能闻一曲半调已是大幸。”他嘴上说着曲调,心里却是想着那个飘忽若神的影子。
那人听他说得痴,大笑道:“这有何难,我教你便是!”
卫端一震,颤声道:“你当真……”忽的又顿住,心下寻思道,“此曲不是魔音岛的修习之曲,这位前辈怎的……”
那人似乎知道卫端的疑惑,徐徐说道:“我早年练功走了岔,才弄得半身不遂,只能待在这高不高低不低的山洞里,听到你吹这曲子,不免想到故人旧事,只盼着能听个完整,唉……”
卫端心道:“那么这位前辈确是同魔音岛有关了?”他对魔音岛只道听途说,传言虽恶,却是儒家弟子所言,而因着燕琳,隐隐对这恶名昭彰的魔音岛存了份好感,他听那位前辈境界可怜,更生恻隐之心,也不管自己有无能力吹奏此曲,当下朗声道:“还请前辈教我!”
底下沉寂一番,那人忽的大笑:“好极好极,我还道此生难闻佳音!”
卫端道:“前辈,你上不来,我下不去,你要如何教授?”
那人笑道:“小子基本功不错,盲教也可。”
卫端道:“还请赐教。”
那人道:“《周天幻境曲》的万籁一境,由羽调始,宫调终,中间变调无数,个中变化你需记得。”当下按着三分益损法将各调译成十二律制,逐一说了,饶是卫端记心极佳,也得烦请那人说了三四回才全部记全。这万籁一境闻曲已觉变化多端,哪知乐谱更是千变万化、繁琐至极,也亏得那人耐心极好,才将这冗长的乐谱译了。
卫端心中默记,按谱引奏,起初的他听燕琳吹过,极为熟稔,之后按着心中曲调而奏,究竟艰涩许多,但仍不失律曲之美,但吹到后半段,忽的一口气提不上来,乐声骤然而断,竟尔接不上去。此等怪象自他学箫以来从未有过,不由面红耳赤,惭愧难挡,正要脱口致歉,却听得那人笑道:“是极是极,你修为不够,吹这等曲子,难免岔气。小子,我教你一个提气换气的法子。”
卫端心道:“这前辈倒是热心的很。”当下恭声答是。
那人想了一会,道:“《吕氏春秋》中说道:‘听凤皇之鸣,以别十二律。’《礼记》中又将十二律同月令相对,其实十二律不照样也同时辰相对么?十二者,是天地人的和谐之道。是故,我门练气的法子,便是依着十二律来的。”
卫端听那人引经据典,说得又空,心下一片糊涂。
那人听他不答,笑道:“你是不解吗?做起来却是十分容易的。你瞧瞧现在是什么时刻?”
卫端望了望天色,答道:“大约申时吧。”心下却是一凉:“我竟昏睡了这么久……却不知,却不知……她去哪了?”想起燕琳去向不明,而李刈又生死未卜,忧惧相交,哪有心情学曲,只恨不得拔腿就走。
那人道:“申时么?那我们便从夷则律开始。”
卫端心神微震:“我答应这位前辈吹曲给他听,岂可失信于人?这位前辈境遇这般可怜,难道我不该满足他小小的心愿么?嗯,若是他们在此,也定盼我学曲的。”二人虽不在身侧,他却觉得他们的答案就是如此。
当下精神一振,答道:“是。”
那人又道:“人的脉络里便有条对应的夷则脉,我再教你夷则律曲,你按律吹奏试试。”当下又将乐谱说了,这乐谱远比万籁一境易学,卫端只听了一遍,便即上手,按律吹箫,只觉说不出的欢喜顺畅,竟尔不舍得停下。
那人听他不觉中已然吹了两回,也不叫停,待得他吹完第五回,才笑道:“小子,你觉得同往日吹曲有何不同?”
卫端一呆,想了想,道:“好像全身上下都同音律同动似的,却欢喜的很。”
那人笑道:“这便是了,此乃‘人乐之谐’,曲调缓急同周身血流类同,不遇阻碍,反借了血流之势,吹曲就易得多了。这好比两人运同一方向的力道抬水比一人要省力。低级的乐手奏乐时跟周身血流完全相悖,却是两人反向抬水,累不堪言了。”
卫端道:“啊,原来是这个道理,我从前却未想过。”
那人道:“这是前人的智慧,庖丁解牛、大禹治水都是用这道理,讲求‘疏之以谐’。天行有常,不违常理,才是大道。”
卫端道:“那为人处世也是如此了。”
那人笑道:“小子举一反三,好得很啊。不过,道理道理,素来知道容易,做起来难。否则,众人皆知这般不对,为何还要做呢?这就是人心之欲望难除,如顽石当水,阻自然水势,而激千层浪,终自受其害。”
卫端心想:“是,教我顺其自然,不管我在意的人和事,也是做不到的。”心中对这位前辈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转而又想,“这位前辈早年练功而半身不遂,却也是遇到了顽石之欲了?”
那人好似知道卫端的心思,笑道:“我早些年性情急躁了些,落得这般下场也是应该的。如今虽勘乐谐之道,总是差了些机缘……”
卫端胸口一热,道:“要是晚辈力所能及,一定相助!”
那人静默了一会,笑道:“多谢你好意,我现下只想好好听曲,你要是能吹个顺畅,我也感激不尽了。”
卫端道是,当下按着那人指令,在申时反复练习夷则律曲,再吹万籁一境,果然比之前吹奏得久,可是还是未能收尾。到得酉时,那人又教了他南吕律曲,南吕律调欢愉动人,卫端更是不舍得停下,若非那人连连催他进食,他都不觉肚里空空。
好容易草草吃完,复又回来如痴如醉地练习。
那人纵声大笑:“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你这份痴迷,倒是同孔夫子不相上下,好的很好的很。”
卫端听他打趣,也不以为意,心中尽是想着乐曲的美妙之处,到得无射律调,终是将万籁一境吹全了。那人便开始教他芥子二境,卫端本想学这第一境界便花费了如此精力,第二境界定然更难,哪知个中曲调变化远不如万籁一境,反是平淡无奇,他习到了无射律调,便将其顺畅吹完。
那人解释道:“小子已然登堂,入室有何难?到了第三境界九曲之境,才是分水岭,求的是天分悟性。你既会了芥子二境,以后就‘尽人事’吧。”
卫端想起燕琳说龙古生也只到芥子二境,而她到了混沌四境,心道:“我连龙古生都不及,能得二境已是大幸。我是万万比不上她的,又何须再学?”当下道:“小可有自知之明,请前辈不必教了。”
那人一怔,忽而明白过来,大笑道:“你道九曲三境以后还有乐谱么?我实是教完了。九曲黄泉,已不复人间之乐,哪有什么固定曲调呢?”
卫端恍然大悟,不禁面红耳赤,道:“晚辈胡言乱语了。”
那人道:“不然不然,小子有自知,说不准能悟道。我且将十二律调全教了你吧。”卫端既已登堂入室,那人也不再管时刻,一股脑地说了。
卫端却依旧按照时刻练曲,吹奏的当儿,隐隐感到脉动血流,而此观感渐觉清晰,他不知这是初习内功造成的身体变化,有趣之余只觉吹奏更为得心应手,说不出的顺心和畅。
那人听他将十二律调吹奏自如,笑道:“我也没什么可教你的。能再闻《周天幻境曲》余愿足矣。你去吧。”
卫端呆了呆,道:“前辈,你当真没法上来吗?”他得此人授乐,心中感激莫名,只盼能帮他一二,尽管明知无望,还是忍不住一问。
那人叹道:“我当初便是强求更高武学,导致气血不调的。若是要重新调和气血,须要冲力逆流坏死的气血,正逆相抵,阴阳调和,才有康复的希望。我这些年日思夜想,倒是想到个法子,只是此法需要机缘,也无须强求。”
卫端再次听得他说机缘,不由问道:“究竟是何法?但有机缘,也未可知。”
那人沉默了一下,道:“此法太也凶险,有无作用不知,多半还连累了旁人。”
卫端心中一动,道:“前辈请说吧。”
那人静默半晌,道:“好。这只是设想,未必可行,你既好奇,听听便罢。”他一再强调,卫端心头大是感动:“这位前辈反复这么说,自然是怕我莽撞帮他,害了自己。唉,要是我当真有这能力,不管他愿不愿意,自然要助他的。”口中却答:“是。”
那人道:“这《周天幻境曲》是我门的修习的基础,我的功夫虽然是自创的,但总是万变不离其宗,脱不开乐谐之道。我修习自己的功夫而走火入魔,但要探究病因,多半还是要落到这乐道上。”
卫端道:“那要如何医法?”
那人道:“我门修习,讲求顺脉络气血而动,只我过于急功近利,猛与气血流动,好比河道决堤,发了洪水,伤了自身。治理决堤的洪水,本该同大禹一样顺导而下,可周身血脉不比河川数众,当周天血脉俱满,导向其他河道是不可能了。”
卫端听他说到此处,只说:“那便如何?”若是于武学有些见识的江湖人士,却是要感叹这人内力之高,竟然盈满了周身血脉。
那人道:“大冲若盈,若是舍去些盈余的真气,气血自然可以正常运转。可自古修习一向只有愈练愈强,哪有越练越弱的?即便停止修习,也不过是不增强这受阻的真气罢了。我孤处山洞,将真气导之他人,利己利人,也是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