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叹道:“是啊,这是先秦楚地民歌,年代久远,中土不予流传也是寻常事。这曲调若是令堂教与你的,她多半是楚人,但只教一半倒是令人费解。”卫端只觉谜团接踵而至,更让他如处迷雾,他之前向李刈询问过白芊红事迹,深知夏姬夫妇绝非楚人,那何以会这冷僻歌谣?他想了片刻,只索罢了,鬼使神差地问道:“那你却怎么知道的?”
那少女闻言一笑,却不说话。
卫端自知交浅言深,此问颇为失礼,正待道歉,却听得那少女道:“你的玉箫借我瞧瞧?”卫端一愣,却递了过去。
那少女接过,素手把玩,箫管通碧,皓腕凝雪,相衬之下,直如初雪染翠,灵动清爽。少女微微一笑,道:“方才我却是看走眼了。虽是蓝田玉箫,此物却也不凡。”
卫端奇道:“怎么瞧的?”
那少女指点箫管道:“箫一般为竹子制成,按拆字法亦可解。只因竹属自然,更得天籁。玉制的箫模样是好看了,也金贵了,音色却不佳。真正的丝竹行家是不会用玉石之器作箫笛的,那会失了它的野趣。这支蓝田玉箫却不然,蓝田者,出昆山,虽谈不上名贵,质地却是精美。你瞧这箫管碧绿通透,不含杂色,可见是拣上等纯色蓝田玉制作而成,由此耗了多少精玉也未可知呢。”
卫端咋舌道:“小小玉箫,却有这么大的学问。”
那少女道:“不止如此,这玉箫外碧内金,多半在里层镀了金铁,增加回声,弥补玉箫音色不亮的缺陷。这个镀金插口却是调制声音高低,和声用的。”
那少女解释完毕,秀眉微皱,道:“如此一来,这缺口倒真成瑕疵了。”似乎颇以为憾。
卫端见她如此,倒是过意不去,张口便道:“那也没什么打紧的,世上哪有完美之事,缺口成了标志也未必不可。”
那少女咦了一声,细细地打量他一眼,忽的展颜一笑,却如拨云见日之明艳,春寒乍破之和暖。卫端不敢与之直视,低头不语。少女递还玉箫,漫不经心道:“这里荒山野岭,你在这做什么?”
这一问却勾起了卫端的愁肠,他心乱如麻,忍不住与之对视,却见少女星眸欲滴,目光似带几分暖意,他心头一热,将他的遭遇尽数说了。这份感觉奇妙已极,他们明明份属初识,他却觉得眼前的少女值得信任,一时间如洪水决堤,说的滔滔不绝,远至童年生活,近至镇星使拐骗,全都毫不隐瞒的说了。他素来沉默少语,此番说的话倒觉比半辈子还多,只叫他暗暗惊奇。
他原本还担心少女会不耐烦,瞥眼瞧她并无不悦,这才放下心来,继续叙说。渐渐地沉浸于自己的经历,直把多味人生又过了一遭。
卫端说完,少女半晌不语,过了片刻,才轻叹一声,道:“好啦,我也知道你的秘事了,去给阎王爷报到吧。”
卫端微微一惊,却见少女嘴角含笑,目光俏皮,这才知道少女是在打趣,他轻吁一口气,道:“你干嘛吓我啊。”
“还说呢!”少女细眉一扬,指点说,“像你这样的呆子被人骗了也份属活该,别人随口一问,便连祖宗十八代都说了!”
卫端面上一红,冲口道:“你不同的!”
少女转过目光,淡淡说道:“你很关心那个李大哥的生死么?”
卫端闻言一震,忙道:“正是!……你觉得他会没事么?”倒似把少女当成了救星,企盼她说一句定心之语。
少女想了想,道:“按你的说法,那李大哥的武功已然登堂入室,为人又机敏,以一敌三,不见得会输。他没按约定时日到达,多半有另外的事耽搁了。凶吉参半,变数过多,倒也不必早早下定结论,以为他遭不测了。”
卫端只觉一片茫然,喃喃道:“那我该怎么办?”
少女道:“他不是说约定时日不到,你就不必等了么?”
卫端啊了一声,叫道:“这怎么使的?”
少女白了他一眼,道:“那我问你,你在这里眼巴巴的等,可有什么用处?”
卫端不禁语塞,但想到人海茫茫,寻找李刈何其渺茫,又不禁怅然。
少女瞧见他的神色,不屑道:“希望渺茫,却也胜过绝望。你这样低沉不作为,像什么样子?”
卫端面红耳赤,心境却也豁然开朗,拱手谢道:“多谢姑娘指点。”忽的想起不知少女芳名,呆呆看她,欲言又止。
少女小嘴一撅,道:“我叫燕琳。”
卫端知道少女看穿他的心思,满面通红,连声道:“燕……姑娘好,燕姑娘好。”
冷不防头顶一痛,吃了一记爆栗,却见燕琳横眉瞪目道:“呆头呆脑!你呢,你叫什么?”
卫端这才醒悟,他方才说的事无巨细,偏偏漏了自己的姓名,当下更是窘迫,低声道:“我叫卫端。”
燕琳哦了一声,却不再说话了,望着天色微微出神。
卫端定了定神,偷眼看她,却见少女侧颜欺霜似雪,肌光如玉,眉似细柳,眼若清溪,便只静望,更如玉树环云,傲雪迎日,直欲羽化仙去。
卫端鬼迷心窍,大着胆子问道:“燕姑娘,你来这有什么事么?”话一出口,便即后悔。
燕琳回头瞥了他一眼,徐徐道:“自然是等人。”
卫端神色讶然,燕琳似乎不愿多说,转口道:“卫端,你知道那个拿着墨笛的断臂人是谁么?”
那人不明不白地死了,卫端一直蒙在鼓里,当下问道:“是谁?”
燕琳淡淡道:“若我猜得不错,他是镇星使龙古生,算起来是我的师叔辈。”
卫端吃了一惊,却见燕琳神色肃然,不似玩笑,心中更是七上八下,道:“那你……”
却听得燕琳冷冷说道:“不过,他投靠朝廷,是魔音岛的叛徒,我们早无师门之谊,何况他做得出这等谋财害命之事,更是罪不可恕,还该多谢你清理门户。”
卫端连连摆手:“不是……”忽的又是一愣,呆呆地望着少女,“这么说,你也是魔音岛的……?”
燕琳冷笑一声,却不说话,目光却投向卫端。
卫端脸上阴晴不定,他万没料想到少女竟然出身恶名昭彰的魔音岛,关之的传说众多,多半说的神乎其神,凶神恶煞,儒家弟子闲时谈及更是一副弃之敝屣的模样。但到底如何,魔音岛远处海外,岛上众人多不渉中土,也难知实情。
卫端思索不定,叹气道:“魔音岛就魔音岛好了,反正我也不知道。”
燕琳不意他如此回答,锐声道:“这是什么话!你不知魔音岛在中原名声不好吗?”
卫端道:“那也是传闻。便算真的如此,跟你有什么关系?”
燕琳面色忽明忽暗,一对眸子直直地盯着他,卫端心下忐忑,正想低头,燕琳的目光却已飘走了。
却听得燕琳徐徐道:“龙古生是轻敌大意,若他吹《周天幻境曲》,就你的水准,早已身首异处了。”
卫端一呆:“不就是一个曲子,有这么大的本事?”
燕琳摇头道:“这是我们魔音岛的三大基础功之一,是以乐杀人的本源,也是魔音岛得名的由来。”
燕琳见卫端面露迷惑之色,微微一笑,又解释道:“通俗的说,听此曲轻者心神俱醉,跌入幻境,重者曲终人亡,七窍流血。不过这也和普通的武功修习一样,要取决于对手的强弱。对手定力内功越佳,此曲越无作用。”
卫端眉头微锁,道:“音乐本是陶冶性情之用,怎么用以伤人害人?”
燕琳叹道:“是故师门修习此曲,难免误伤他人,渔民经过本岛,闻得乐声,无不重伤,魔音岛的名字也是如此传开来的。”
卫端寂然不语,心中却是不以为然。
燕琳望了他一眼,道:“但这曲子不含内力而吹,个中变化,却不失为佳曲。创作这《周天幻境曲》的大乐家原意也不是用作武学的。”
卫端心思一动,望着她欲言又止。
燕琳微微一笑:“你想听是不是?”须知但凡有所癖好,个人在某一事上便会甚为执着,卫端虽不认同魔音岛以乐杀人的法子,但听闻佳曲仍不免心动,当即点了点头。
燕琳秀眉微皱,道:“可惜我的乐器不在身边……”
卫端冲口而出:“用我的玉箫吧!”话一出口,又觉不对,脸色涨红之余,低头拂袖,去拭玉箫的吹口,道“我乱说的……你别当真。”
燕琳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自他手中取过玉箫,玉指轻叩,道:“也罢,我的乐器是琴,箫恐怕是不及你的。”说着拿起玉箫,就嘴一吹,试了几个音,扬眉一笑,“还好音色未损。”她仍记得方才落地一摔。
卫端面如火烧,压根没注意她说了什么话,心里只是晕晕乎乎,不知所往。忽的箫声一起,他只觉一阵清凉,神思渐回,继而闭目听箫,随之潮涨潮落,云开云卷,只觉时空忽的静止,似要同箫声同化,融入万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