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雪低声道:“……李大哥,可有什么想去的吗?”李刈笑道:“这几日,你哥哥陪我逛了个遍,倒也没什么特别想去之处,倒不知我能否一观你们八卦门的八卦剑阵?”心中却想:“虽然我对这剑阵也无兴趣,可总比同这位怕羞的世妹独处的好。”
陆雪道:“李大哥是我八卦门的救命恩人,自是无不可的。”李刈连连摆手:“救命恩人,休得再提。什么无所不可的,听着倒像我是打劫的山大王。”陆雪轻笑道:“如山大王都这般好心便好啦。”李刈微微一笑,不再接口,心道:“她倒不是一味拘谨。”
两人说话间,已然到了圆形广场。广场上列队整齐,陆承先站在坤位,已然瞧见了两人走来,微觉诧异。站在一旁观看的陆元鼎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却是耐人寻味。陆雪微微低下头,却听得陆元鼎笑道:“李贤侄、雪儿,你们来的正好。”
陆雪低声道:“爹爹。”李刈却笑道:“正好在何处?”陆元鼎笑道:“李贤侄,你见识不凡,看看我八卦门的八卦阵有何不妥之处?”李刈道:“不敢。”专注起列阵来。
领阵的是八人,分别站至乾、坤、坎、离、震、艮、巽、兑八个方位,八人后又各站七人,成八八六十四人阵列。每人均白衣长剑,刺的方位却不尽同,然六十四人齐动,剑光绵绵,错落有致,仿佛全是空隙。
李刈道:“似乎全是破绽?”顿了顿又道:“不,全是破绽便是无破绽,是空门。”陆元鼎面露赞色,道:“好眼力。入此阵法,必是无止无休,直到分出胜负。儒家有个八佾剑阵,也是入阵不止,却不尽相同。”
李刈道:“还要请教。”陆元鼎道:“八佾剑阵对外宣称毫无破绽,围剿之下不留活口,可到底被破了,”说着目光悠远,似有所思,“它是强极则辱,而八卦剑阵却是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李刈怪道:“竟是道家?”陆元鼎微微一笑:“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门本是道家的旁支。这八卦剑阵原也道学大师开创的,原先用意不在伤人,后经改良,反有了杀戮之色,列阵必见血光。”
李刈剑眉微皱,道:“我却瞧着越改越糟糕!”说话毫不客气,陆元鼎却不生气,缓缓地道:“有些事非如此不可。只要运用得当,也无不可。”
李刈道:“不知陆伯伯用此对阵何人?”陆元鼎肃然道:“昔年我八卦门追随项王打天下,曾用此阵浴血杀敌,立下汗马功劳。而今日,此阵的敌人是扰我华夏安定的匈奴!”
李刈微微一怔,大笑道:“陆伯伯不知今日是谁家天下吗?如此称呼岂不犯了大忌?”陆元鼎正色道:“昔年他本来就是八卦门之敌,而项王是我八卦门的尊上,这么称呼有何不妥?他皇帝当得不错,我们也不去反他,却绝不是他的子民!”李刈道:“陆伯伯,你对我这个来历不明的人知无不言,实在是……”陆元鼎摆摆手,道:“若我不信贤侄这般的人品,才真是越活越过去了。”
李刈笑道:“好!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大丈夫当如是!想来被八卦门追随的项王也是个大英雄大豪杰!”陆元鼎头次被后辈如此称赞,虽觉不伦不类,倒也欢喜,想了一会,缓缓地道:“项王力能扛鼎,重情重义,是无愧英雄本色。但他暴虐自大,这才逼得八卦门不愿追随,当时何止八卦门,流失的豪杰又有多少。他便是真能当上天子,怕也是我们当初希望推翻的暴君嬴政!”
李刈神色微动,道:“如此说来,他是活该啦。我虽在关外也听过他乌江自刎的故事。”陆元鼎正色道:“项王是豪杰之士,决然不错。便如你说的,是大英雄大豪杰,无愧我们追随一场。”
陆雪本一直安静地听着他们的高谈阔论,此时忽然低吟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将这壮歌念的轻柔婉转,别有幽怨之感。
陆元鼎笑道:“女孩家到底不同,英雄美人自有风流韵事,你也是时候去寻个英雄啦!”意有所指地望着女儿。陆雪秀脸飞红,啐道:“爹爹!”斜眼望去,李刈剑眉深锁,毫无笑容,不禁一怔。
陆元鼎续道:“不过,说起项王,难免会想到虞美人,她有首和诗说:‘汉军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唱罢自刎,如此巾帼,难怪项王垂爱!”李刈冷冷道:“英雄有情,美人有义,想来定能流芳百世。只是死前只想宝马美人,未免量小,难怪要败。”陆元鼎微微一怔,实不知他会得出这样的论断,但一细想,却不无道理。
李刈忽然道:“英雄美人哪及的剑阵有趣?”陆元鼎道:“哦?这么说你想一试?”李刈笑道:“习武之人是断然不会错过的。”陆元鼎道:“你找到破阵之法啦?”李刈笑道:“八卦剑阵对敌狡猾的匈奴人,哪能这么容易被破?”陆元鼎笑道:“好,少年人爱冒险有胆气!”
陆雪叫道:“爹爹!”妙目微垂,似怕被看出心事。陆元鼎望了女儿一眼,笑道:“不用着急,虽然刀剑无眼、阵法精妙,总能收放自如。”陆雪低下头去,雪肤又染上朝霞的颜色,不甚娇艳。
陆元鼎叫道:“停下。”六十四人应声而止,动作整齐划一。陆元鼎续道:“这位李刈少侠,武功高强,你们以八卦剑阵较量一回,点到为止。”
李刈笑道:“不敢。”说着大喇喇地走到阵中,向诸人微一抱拳,众人皆是肃容还礼。站在乾位的屈奇芳朗声道:“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语毕,剑指正南,紧接着外七人纷纷捏好剑诀,随即余人纷纷出剑,顷刻之间剑光漫天,连成一道错落有致的剑墙,似乎缝隙极多,然而稍纵即逝。
李刈抱着钢刀端站不动,眼见剑光逼近,仍无一丝动手的意思。陆雪的手心不知不觉透出了冷汗,眼瞧着数把长剑齐齐刺向李刈,虽知点到为止,到底害怕,双目随之阖上。忽的听得父亲叫道:“好刀法!”睁眼一瞧,最里层的门人手中全是断剑,倒不知他是如何一刀斩断八人手中剑的。
正自思索中,剑阵又动,比之方才的缓缓而行,此时运转如潮,只瞧的陆雪头晕目眩,眼前亮晃晃的一片,实是瞧不清人的影儿。她还待要看,忽的脚底一软,回头瞧见父亲扶住自己,道:“你功力不足,别看了。”
陆雪微觉羞惭,往日不爱习武,觉得舞刀弄剑有伤斯文,这回却是观战不能。陆元鼎却没有留意女儿的心思,目光仿佛定在了剑阵之中。只见剑阵忽快忽慢,但无论状若飞雪,还是大拙若巧,剑阵中人仍是稳步慢移,偶尔一刀挥出,必震断一柄长剑,片刻之间地上残剑遍布,与手中断剑映衬之下,格外刺目。陆元鼎瞧得目眩神驰,心中却隐隐起了疑窦:“李贤侄用刀的法子倒与普通刀客不同,倒像是用内力挥刀,而不是一般刀法。倒不知是何方高人之徒。”
李刈在阵中虽然身形稳重,却也无甚头绪,便是他震断了所有长剑,他们还有断剑可用,便是将断剑斩的一寸不剩,他们还有指剑、拳剑,身体各处皆可成剑招,成剑阵!这看似处处透着破绽的剑阵,一经发动,破绽转瞬而逝,难以捕捉,全成了空门!
在这个剑阵下,不是被众剑相加,便是力竭而亡,无怪八卦门曾多次用此对阵匈奴,立于不败之地。匈奴滋扰边境,素来人数非众,汉兵来袭便即逃亡,打得如游击之类的作战方式。但若大军对阵,匈奴天时地利,汉军人困马乏,难占上风。昔年汉高祖刘邦亲率大军三十万众,仍被匈奴单于冒顿围困七昼夜,自此不得已定下和亲政策。然而少数匈奴南下滋扰却是屡见不鲜,八卦门人遍布华夏各地,据北的八卦门众便采取八卦剑阵,与匈奴周旋,而赢得“西径八卦阵”的美誉。(注:西径关,即后世的雁门关)
李刈握刀凝望,阵中每处破绽皆是轻易可见,又是稍纵而逝,头顶、身旁皆是无处可破!而剑阵越来越紧,几欲难以招架,此时连震断长剑也是不能够了。
剑光霍霍,不见刀光,剑阵练至此处,直如行云流水,毫无凝滞之感。陆元鼎正待要喊停,忽的剑阵一晃,恍若飘了起来,有人影嗖的成底下窜了出来,定睛一看,正是李刈。
陆元鼎微微一怔,后边的剑阵也随之停了下来。李刈提刀大笑道:“小子无能,破不了阵,只得用无赖的法子!”
此阵头顶、周身皆是密不透风,殊难破出,唯有下盘疏于防守。但自古高手对阵,绝无从底下钻出之理,便是围攻匈奴人,他们也是横刀乱砍,只想着破阵而出。此等法子只有三尺顽童或者地痞无赖会想到的法子。何况李刈快刀如电,杀气逼人,往下盘虚砍,众人自然而然移动避开,如此窜出倒也不是难事。
陆元鼎在脑里转个数个弯子,才想通此节,不由拊掌大笑:“好!多谢你找出了一个八卦剑阵的致命破绽!”沉吟片刻,又道:“依你之见,这该如何改进?”
李刈道:“行军打仗极少用剑,只因长剑虽好,却不实用。”陆元鼎道:“正是这个理。剑阵对敌武林高手更管用,对其他人么,还需换个兵器,补充下盘。”进入沉思,恍若入定了一般。
陆雪微微一笑:“爹爹想问题还是这般入神。”李刈笑道:“既然如此,还是别打扰他啦。”提着刀走至不远处树阴底,就地而坐,立时阖上了双目。这番打斗确实有了几分疲态,脑中却想着这剑阵的精妙之处,不知不觉进入了梦境。
梦中仍在练武不辍,挥舞着钢刀不知多少次,他却好似毫无疲态一般,不断地重复一招一式。身后站着个长眉俊目的中年男子,长身玉立,却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威严之色。那是他的师父。他一向很少笑,对他极为严格,却是真心待他好的。无知无觉,师父威严的脸幻成了一张芙蓉秀脸,眼波温柔,举止端庄。母亲一向端庄有礼,她的面前摆着一张大桌子,上边儿列着各色小菜,鸡汤浓郁,透着甜香。那一定是母亲特制的鸡汤……
忽然那香味越来越浓重,他眼前一亮,赫然有碗,被一双玉葱秀手端着,碗里香味浓郁,勾起了肚里的饥肠。再往上一瞧,少女黛眉微蹙,秀目含愁,桃腮杏面,撩人心怀,真不知是梦是幻?
那少女以手支颐,似想着心事,忽然对上李刈的目光,微微一慌,柔声道:“你醒啦?”
梦境归于现实。是陆雪。李刈嗯了一声,伸个懒腰,笑道:“睡的再好没有,原来这么晚了。”他入睡时不过午后,此时已近黄昏。
陆雪轻轻嗯了一声,又道:“这是妈妈留给你的鸡汤,你尝尝。”碗里香飘四溢,冒着热气。李刈柔声道:“你一直在这里等着吗?多谢啦。”接过碗,便即喝了起来。
陆雪低声道:“你……妈妈有事找你,在离火堂。”李刈哦了一声,怪道:“何事?”陆雪晕生双颊,道:“我也不知。”也不等他答话,转身便走,疾步匆匆。
李刈神色古怪地望着她的背影,慢慢将汤喝完了,起身向离火堂走去。离火堂门户洞开,灯火通明,辛雁雁在灯下补衣,显然在等着李刈。
李刈心下寻思:“却不知陆伯母寻我何事?”当下叩门道:“陆伯母。”辛雁雁抬起眸来,微微一笑:“你来啦。坐下吧。”李刈依言坐下,道:“伯母,你寻我是?”
辛雁雁放下线头,微笑道:“李贤侄,你在八卦门住的还惯吗?”李刈笑道:“小子懒怠惯了,倒觉得太舒适了呢。”辛雁雁哦了一声,又道:“你一人从关外来,双亲不管么?想贤侄这般人才,双亲定是才俊英杰。”李刈面色微沉,道:“不,先父母籍籍无名,说与姓名来,想来伯母也是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