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繁华落尽,过一年快似一年。一弹指顷,昔日的英雄人物皆作了古;万古千秋,秦朝的皓月明亮如昔。秦时的明月一直照到汉室的关隘上,岁月如尘、且洗新剑。
谷深道狭的山道上走着风尘仆仆的旅人,却见是一对中年夫妻:男子宽额高鼻,一张国字脸上嵌着一双精华暗敛的眸子,自有一股浩然正气;女子却是端庄娇俏,一袭绿衫更是衬得体态婀娜,只是眉眼中似有愁意,仿佛心有所忧。
男子知妻子心事,宽慰道:“师妹,我们这就到函谷关了,定能寻得神医端木蓉。”那美妇蹙眉道:“我只是担忧承儿,唉,不知他能否挨得这十天半个月的。再有,神医端木蓉云游四海,焉知我们能否得见。便是有幸见着,她老人家性情古怪,莫说见危不救,便是见死不救也是寻常。”男子知道妻子所言属实,为免妻子忧心,虽是心中惴惴,神情仍是如常:“生死有命,原也怪不得谁。承先千里斩杀吕寿,那是大丈夫所为,虽因此中魔女之毒,咱们为父为母的还当骄傲才是!”
美妇这才露出一丝笑意:“是,这孩子素来让人放心。”话虽如此,念及亲儿命在旦夕,心中仍是凄然。
二人说话间,已然到了函谷关峡,却见东关城楼坐西向东,檐角高起,雕着两只丹凤,俯瞰大地。那男子注视着城楼,忽然叹了口气:“昔年刘季守关拒项王……”
“陆师侄好大的胆子啊!”
那男子一听此话,陡然变色,回过头去,却见三人站在道上,旁的却不识,但当中的那个羽扇纶巾、美须长眉的不是自己的师叔贾是非又是谁?一见此人,男子手中的长剑顿时一震,他强抑怒气,淡淡道:“贾前辈别来无恙啊,一别多年,不知侍奉了几主?”
贾是非眉心一跳,哈哈笑道:“陆师侄说的什么话,如今四海升平,尽归汉家,我自是为汉室效忠。”
那男子轻哼了一声,转而看向身边的妻子,道:“师妹,你倒是说说看,我们这位昔年的贾师叔,怎么个忠心法?”那美妇瞧也不瞧贾是非,冷冷道:“这位昔日的师叔,不顾先父遗训,企图篡夺我八卦掌门之位,被逐出师门后,投入风旗门,谋夺门主,刘季起义后,带领风旗门为其效力。现在他刘季大限已过,这位昔日师叔多半又有新靠山了吧?”
美妇言辞倒不如何锋利,只是陈述事实,足以让老着脸皮的贾是非微感尴尬,他见身旁的同僚神色有异,整整衣冠,冷冷回敬道:“贾某为英主效力,何错之有。倒是陆师侄、辛侄女,你们不敬先帝,目无尊长,好的很啊!”
这对中年夫妻正是八卦门掌门陆元鼎、辛雁雁夫妇,他们成婚以来,奔波大业,投入项羽军中,致力推翻暴秦,只是项羽几番暴行,让他们心灰意懒,中途带领八卦弟子离去,自行惩恶扬善。忽忽数载,已是惠帝三年,其时苍松派行事低调、日益式微,清霄派不复存在,丹岳门中规中矩,八卦一门俨然成为武林中的第一大派。
陆元鼎昂着头,神色肃然:“陆某自问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没什么好说的。有何指教,一并说吧。”这三人半路拦截,怎般想都不是好事。
贾是非嘿的一笑,指着左边那位长眉细目、体格彪悍的道士道:“这是扫尘道长。”又指指右边的容貌清俊的书生道:“这是‘袖中剑’祝鸿之。”
陆元鼎吃了一惊,这扫尘道人也便罢了,这祝鸿之却是秋水道家的俗家弟子,怎的明珠暗投,还同匪类结交?登时剑眉一竖,喝道:“秋水道家一向清修无为,掌门长休子更是道学大家,他准你下山乱交匪类、助纣为虐吗?”
祝鸿之嘻嘻一笑:“陆掌门不知当今圣上也是清修无为么,这不深谙我道家本性?似陆掌门这等急公好义之人,怕是要壮志难酬了。”
陆元鼎受了一顿抢白,脸有怒色,还欲分说,贾是非羽扇一晃,笑道:“陆贤侄,你可知我们的来意吗?”
陆元鼎拱拱手,冷声道:“不敢。还请赐教。”贾是非道:“吕禄吕大人有个干儿子唤作吕寿,想来你们都知道了吧?”
此言一出,陆元鼎更怒:“好的很!那孽障强抢民女、当街杀人,已被小儿了账。不用多说,我们手底见真章。”辛雁雁本站在一旁默不作声,此时亦是刷的拔出剑来,怒视三人。
“唉。”贾是非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道,“吕大人派我们前来原是一番好意,贤伉俪怎可误会?这国有国法,吕寿犯了过错,自有王法处置,令郎以暴制暴未免不好。”
陆元鼎强抑怒气:“你待如何?”
贾是非道:“交出令郎,贤伉俪也散了八卦门,做个良民罢。”
辛雁雁眼圈泛红,怒道:“你们……你们欺人太甚。师兄……”想起亲儿生死未卜,泪花更是在妙目间打转。陆元鼎知妻子心意,微一颔首,挽了个剑花:“今日便取你狗头祭家师!”
贾是非早知他们不会妥协,只是盼着激怒二人,好让他们怒中出乱,一举杀之。但见陆元鼎来势凶猛,仍是不免一惊,他慌得退开一步,一旁的扫尘道人随即抢上,二指疾出,捏住长剑。
陆元鼎微微一凛,但望这道人神闲气定,心道:“好深的道行。”喝道:“再来!”长剑一抖,乃是八卦门乾元剑的第一式“乾坤屯蒙”,使将出来气势惊人,端的非同小可。扫尘道人不慌不忙,骈指一弹,震得剑身一颤,自己却也移开半步。说时迟那时快,陆元鼎长剑又至,连挽数个剑花,二人你来我往,顿时被笼罩在剑光之中。
尘土高高扬起,辛雁雁看不清情形,心中焦急,拔剑正待上前,忽的眼前一花,祝鸿之已浅笑吟吟地站在自己面前。她心头一凛:“这人如此轻功。”她为人端正有礼,虽然知道此人功夫高于己,仍是起了个请手式,这才出剑。
陆元鼎将乾元十四式尽皆使完了,心中的焦躁实如热锅蚂蚁,那扫尘道人倒是一招一式稳重如山、指力如开山捭石,又斗了数余招,陆元鼎渐露败象,耳边忽听一声惊呼,回过头去,却见辛雁雁被祝鸿之杀的钗断衣破、一片狼狈,心中又惊又怒:“师妹!”话语未落,忽的右肩一痛,偏过头去,肩头中了一剑,贾是非狞笑一声,将剑嗖的拔出,登时血水如注。陆元鼎踉跄退开一步,扫尘道人一指点来,登时前胸中招,跌将在地。
原来贾是非一直候在一旁,伺机而动,他见陆元鼎情急关心,背心露了破绽,当机立断,纵剑偷袭,这番得逞不免洋洋得意。扫尘道人退至一旁,睥了他一眼,神情颇为不悦。
陆元鼎哇地吐出一口淤血来,恨道:“你好!好的很……”气力不济,倒地难起,目光尽是鄙夷恼怒之色。
贾是非被他盯得发麻,忙道:“扫尘道长,你快去帮祝公子。”扫尘道人端站不动,心道:“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我斗了半天,却来捡便宜。”他们虽然同为吕禄的门客,却是各逞机心。
贾是非见扫尘道人不动,心中愠怒,但见陆元鼎露出讥讽之色,脸上更是挂不住,提起利剑突地向陆元鼎刺去。其时陆元鼎身受重伤,躲避不及,右臂上划开一道深口子,陆元鼎冷笑道:“好好……贾是非,你还记得赵楠阳么?”贾是非本还待要刺,陡然听得赵楠阳的名字,心中打了个寒噤,那口剑再也刺不下去。
赵楠阳原是武林四大派的清霄派的掌门,仁义广播,后为了武林至尊之位投靠鬼谷,替嬴政剿灭武林各大派,项羽起事后,追随东奔西走,坑杀降将,项羽式微,他又夜奔投靠刘邦,告知项羽军事动向,刘邦得以破项羽于乌江,却勒令下属将其五马分尸,分别挂置数个城门示众,言道:“反复无信,人人得以诛之。”民间更是有俗语流传:“宁信狗,不信赵。”一时之间以姓赵为耻。
赵楠阳五马分尸,贾是非是亲眼所见,至今想起,仍是背生寒津,以至不敢对刘邦起半分反叛之心。“嗯,反复无信,人人得以诛之。难道我也要同他这般下场?”贾是非脸皮虽老,但对于违背师兄遗训、叛出八卦门总是如鲠在喉,此时经陆元鼎提起这前车之鉴,心中更是七上八下。
贾是非提着长剑,脸上阴晴不定,好似害怕已极,扫尘道人心中鄙夷,他久居深山,对这些旧事并不知晓,转脸看去,却见祝鸿之同辛雁雁越打越远,辛雁雁的发钗已然全掉,一头秀发随风散开,外衣也被袖中剑气割的七零八落,甚是狼狈。扫尘道人知祝鸿之见色起意,有意戏弄,也不去理他。
忽然起了一阵大风,顿时沙尘漫天,一时之间,众人被风沙迷了眼,分明看不清对方。扫尘道人但见这风刮了一阵又一阵,心中又是不耐,又是紧张:“点子若是趁这个时候逃跑,我如何向大人交代?便是累及自己人也顾不得了!”狠起心肠,力灌五指,激射而出,他这手功夫叫做裂天指,虽无裂天辟地那般夸张,血肉之躯撞上却是非死即伤。忽然听得耳边有人模模糊糊地在数数:“一、二、三、四、五,唔,不多也不少。”他方才正是连发了五招。
扫尘道人目不视物,心中骇然,叫道:“何方高人,躲躲藏藏的算什么英雄好汉!”
却听得那个声音淡淡道:“我便在你跟前,哪有躲了?再说了,似你这般的还称英雄好汉?”
扫尘道人以己度人,护住门户,生怕来人偷袭,也无暇回嘴,却不想那人既能数出他的招数,若是有意偷袭,他早已身首异处了。
那个声音又道:“唉,五个洞,你死之前定是不好受,真是天大的冤枉啊!被自己人活活害死!呜呜。”声音渐渐低沉悲戚,好似在替死鬼惋惜。
扫尘道人心下更骇,嚷道:“什么人在装神弄鬼!”翻手便是一招“盘古开天”,指力向声源送去,狂风呼啸盖住了他出招之声,料想能出其不意。
果不其然,好半天没有回声。扫尘道人心头暗喜,摸索着向前,想探一探尸身,一步尚未跨出,那个声音又叹道:“这回好了,变六个了,六六大顺。老兄啊,你在地底向阎王陈陈情,来世别这般命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