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之后好久,裴璟霄总会做同样的梦。
梦里依稀是南山脚下那间厅堂,阳光正好的春祀宴后,花半夏将一个沉甸甸的青布包裹推到他面前。
碎银碰撞的轻响打破了满室宁静,他慢吞吞站起身,浑身像被抽走了力气,两眼又酸又胀:“阿姐真要赶我走?”
她微微别过头:“你该有更好的……”
未尽的话语被他堵在喉间,他发狠般咬破她下唇,血腥味在两人唇齿间弥漫。
“你看清楚,”他声音嘶哑,扯开衣襟,露出心口悬挂的螭纹令,“我要的不是盘缠,是你余生所有晨昏。”
“那么,你早知我是……”她声音轻颤,一步步后退着远离他。
窗外闪过利刃的寒芒,他猛地将人卷入披风:我知道你是悬崖边抓住我的光。
整齐的铠甲撞击声中,火把照彻半个夜空,裴璟霄抚上女人惊愕的脸:“闭眼。”指尖划过她后颈穴位,他看着怀中人慢慢软倒。
箭矢破窗而入,他带着她飞身跃出窗口。
利剑划出冷月弧光,他的血溅上她冷白的面颊。
周围景物如水波般扭曲,午夜惊雷炸响营帐,女人掀开床帐,正撞见他举刀对准胸口的箭伤。
他却将刀尖送得更深些,心中暗自得意,像个偷糖的孩子。
匕首被一把夺去,他触到她冰凉的指尖,上面还带着他的血迹。
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按向心口,他心跳犹如擂鼓:“这处伤得最重,你可要查验?”
之后便是大婚之夜旖旎的画卷。
他从又一个相似的梦境中睁开眼,看见熟睡的枕边人,眸色暗如深潭。
若问他此生有何遗憾,大概只剩未能早点向她表白心意。
*
深宫的庭院覆满新雪,往日黄澄澄的琉璃瓦被满目纯白覆盖,放眼望去,少了威严气派,倒多了几分不似人间的仙气。偶有一阵寒风卷起飞檐上的细雪,在暮色中泛着银光。
一只白虎幼崽在雪地上玩耍,它才不过半人高,皮毛如未染尘埃的雪团,爪尖却已隐隐透出金纹。
它伏在花半夏脚边,张口吞下她刚用长夹子夹起的巴掌大鲜红肉块,喉间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花半夏将夹子放入身旁的银盆中,裹了裹身上的锦袍,领口一圈绒毛被呼出的白气染成霜色。
裴璟霄脱下身上的水蓝色披风裹住她时,衣料上还带着他胸膛的余温。
他未束冠,墨发随意散在肩头,乍看仍似当初南山脚下的少年。
更应景的是,此刻他手上还拎着一个紫檀木食盒。
片刻恍惚后,花半夏回过神,拢住披风弯唇笑道:“陛下连虎都怕,倒敢抢本宫的衣裳。”说着细白的指尖在他胸前戳了戳,刚好落在昔日一道旧疤上。
那是在北境剜出玄铁箭后留下的,彼时裴璟霄高烧昏迷,仍死死攥着她手腕呓语“别走”。
不想后来,为了留住她,旧伤又添新伤……
裴璟霄忽地擒住她手指,指腹轻轻摩挲着冻得泛红的柔夷,眼中噙着促狭:“怕虎是真,但更怕……”他一顿,俯身贴近她耳畔,“怕皇后受寒后,今夜不肯替吾暖榻。”
白虎幼崽突然暴起,原来是被裴璟霄腰间玉佩勾起了兴趣。
虎牙勾住红绳一拉,下一瞬,它便叼着玉佩几个纵身,窜上廊前一棵老槐,任爪印踏碎一树冰花。
那玉佩是用和田玉与花半夏及笄时的断簪熔铸而成,被裴璟霄视作珍宝随身携带。
“孽畜!还朕玉佩——”裴璟霄提着装蜜饯的食盒追到廊下,不留神锦靴陷进雪坑。
暗卫玄七从房梁跃下救主,却被幼虎甩尾扫中面门,扑通栽进雪堆。
花半夏抱臂倚着朱柱,抬手将指节抵在唇间吹响哨音。
幼虎闻声顿住,歪头甩了甩玉佩,不情不愿跳下树杈,奔回她怀中,尾巴讨好地缠上她手腕。
掌心玉佩沾着虎涎,温润的触感却让花半夏想起,那日裴璟霄在康乐坊小院送她的定情玉珏。
此物一度物归原主,如今又重新挂回她颈中。
彼时连遭通缉、追杀,她听着外面动静彻夜难眠,终于撑不住染上风寒。
裴璟霄知她喜食蜜饯,冒险出门买回来。她每喝一碗苦药,他便给她一颗蜜饯:“吃完便不苦了。”
而今那人正怀抱食盒狼狈地踏雪走来,到她跟前揭开食盒,露出一颗颗晶莹诱人的棕红色小团子:“蜜饯给你,皇后可否将手中玉佩归还?”
花半夏含笑拎过食盒,本打算将玉佩弄拭干净再归还,却被他伸手夺过,仔细擦抹一番,重新系回腰间。
她边吃蜜饯边看着裴璟霄做完这一切,忽拽住他衣襟吻上去,舌尖尝到温润弹软与蜜饯的香甜。
远处,玄七默默拎起幼虎,飞身消失在茫茫雪幕中。
*
紫宸殿,九龙金柱上凝着晨霜,百名官员伏地如潮水。
最前列,三朝元老郑国公捧着装帧精美的联名奏折,折子内,右侧上书四个大字:劝选秀疏。
“陛下登基以来,唯中宫独宠,岂不知骊山烽火亦起于专情……” 郑国公声泪俱下地念着。
裴璟霄倚在龙椅上把玩着和田玉镇圭,忽而勾唇轻笑:“郑国公这折子镶的螺钿倒是别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