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能准确描述死亡。
锈蚀年代的诗人们曾用种种或浪漫或诡异的词语赋予它具体的形象。
传颂整个星球的诗句中,火种挣扎的跳动是普莱姆斯神的垂怜,火种舱的余温是神明指尖的温度,赛博坦人管线中流淌出的最后一滴能量液是普莱姆斯落下的泪水。
金属的月亮和死亡的颂歌,诗人们爱不释口,他们不分昼夜、不分场合地歌颂。
消失在通讯器里的殖民星球无法阻止他们,蔓延在城市中的锈病无法阻止他们,议会架在他们脖子上的刀无法阻止他们。
一批人如他们诗歌中说的那样死去了,又一批人活下来,继续歌唱他们优美的诗句。
然而华丽的词藻抵挡不住他们在恐惧面前原形毕露的丑陋面甲。
他们扒开逝者的坟墓、撕开死者的胸膛,将被碳基植物寄生的机体摆在广场,向每一个路过的赛博坦人宣扬普神赐予他们的一切最终都要回归火种源。
无差别的死亡与大规模的瘟疫肆虐,混乱的年代滋生出天马行空的疯子,最终诗句和诗人一起失踪于议会编纂的史书中再不见踪影。
如今在这不见天日的矿洞中,苏醒的K-19却无师自通地跨越时间与个体的差异和那诞生于荒诞年代的诗句共鸣。
他们说——死亡来临前,时间是无限的沙漏。
……
系统重新上线时,阵痛仍然停留在处理器最后的运行结果中,机体的受损弹窗不断地跳出遮挡他的视线,而K-19连一丝关掉他的精力都提不起来,昏昏沉沉的脑模块仍然处于失血过多的眩晕中。
他恍惚地低下头,看见胸舱外装甲破损的一角透露出隐约的蓝光——他还活着的证明。
过了好一会儿矿机才找回自己的意识,机体濒临下线前的应急操作救了他一命。
机体的自检报告显示矿机胯部以下的机体已经被完全毁坏,腰腹部一根碎石直接扎穿了他的主能量输送管线,能量液不断地从中流出,染蓝了大半个地面。
但唯一称得上是好消息的是那根碎石也恰好堵住了伤口,这为K-19能够重新上线创造了条件。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见周围闪烁着荧光的地球矿物,而头顶则是原本属于主矿洞的地质层。
在他机体下是另一个同伴的尸体,苍白色的机体扎在他们身下密密麻麻的钟乳石上,最后为K-19顶住了致死的威胁。
机体的感知系统依然没有回应,他摸索着爬下同伴的尸体。
他逃离了黑暗,更远处却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最终他支撑起自己,斜靠在岩石上粗粗地喘着气。
能量液从坍塌的地方一路延伸至他的身下形成一条蜿蜒的蓝色河流,在矿物的作用下散发着微光。
他抬起头,仰望头顶的泥土,试图看见洞顶泄露而下的月光。
那些老兵总说,从战争中摸爬滚打一圈回来后,幸存者的第一反应永远是大肆庆祝,用高纯麻痹自己颤抖的神经、不自然的亢奋与难以抵消的恐惧。
可K-19不是第一次从死亡里爬回来了。
那一瞬K-19在刺骨的寒冷中笑出了声。
疼痛如此鲜明,告诉他是谁还在现世中徘徊。
主系统疯狂地警告他不要启动所有的功能,但K-19将所有的警告抛之脑后,像是一同被他抛弃的身份、阵营和世界。
机体发出痛苦的嗡鸣,然而K-19却笑得那么厉害,矿机沙哑低沉的笑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洞穴,传播得极远,然而K-19却觉得如此畅快。
能量液随着他剧烈的动作喷涌而出,疼痛越加难以忍受,就连他的发声器中都已经满是能量液的反涌,但也正因如此,K-19感受到自己用力地活着。
事已至此,他早已不再奢求自己能再看见明日的太阳,但此时此刻,他感受到洞穴中微微流动的风,听见深渊中盲鱼跃起水面砸出的水声,看见光学镜中弥漫的白雾。
他第一次鲜明地感受到活着。
哈。
哈哈。
他笑着,清洗液却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而下,染湿了他斑驳的胸口。
火种舱中,火种微弱地跳动着,跃出的火舌在胸甲破损的边缘烧出明显的痕迹,像是要将这里有一个生命也曾用力活过的证明烙印在赛博坦人不被时间吞噬的装甲上。
慢慢地,矿机的笑声停了下来,K-19维持着那个姿势,从自己的子空间中取出一个尚未雕刻完成的木像。
矿机磨损的爪子再握不住未成型的木头,但隐约可见上面高高竖起的两根天线、掩盖在面具下的面容与那双狠厉又高傲的光学镜。
他艰难地举起小像,小心地调整着角度,用矿石微弱的光芒照亮它的全貌。
影子投射在墙壁上,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
笑意撤去,寒冷再度卷土重来,破损的机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但他只是用柔和的眉眼描摹着那块被他珍藏的木雕。
也许这份礼物曾经有机会被送出去,但现在只能在K-19自己的手里和他的机体一起长眠地下。
飞行单位很清楚在这样的坍塌中寻找一架不知所踪的机子有多难,又有多少次量产机们自发的搜救行动是以无果告终。
记忆中属于那辆油罐车的一切回忆都在逐渐褪色,然而因为天灾而跃动的情绪粒子却依然在告诉他,他和他的相遇是他的一生所能经历的最大的奇迹。
他只是很庆幸,至少死在这里的机子是自己,而至少……至少天灾没有和他们一起经历这一切。
他将那与某辆油罐车酷似的影子牢牢烙印在自己的光学镜中,将木雕再度好好地收了起来。
他轻轻地拍了拍藏着木雕的胸口,感觉到越来越浓重的睡意。
能量液早已不再争先恐后地从破损的机体涌出,他缓缓垂下了手,希望自己眼中最后留下的影像是一个漆黑又傲娇的背影。
而就在意识彻底消散之前。
他听见了那道呼唤自己的声音,犹如一道惊雷在K-19的火种中砸出阵阵涟漪,惊醒消弭的意志。
他瞪大光学镜,看见他的救世主一步步跑向自己,那双温暖的指爪握住他断裂的指尖,点点暖意从被触碰的指尖蔓延到他失去知觉的机体,驱散了挥之不去的寒冷。
开放了全部权限的感知系统尽职尽责地将属于另一架机体的存在传递到量产机逐渐麻木的脑模块中。
一瞬间,属于另一架机体的温度驱散了白雾,赶走了杂音更强过了世间一切的存在。
油罐车霸道的磁场将K-19拢在了自己的范围之下,K-19看得见,天灾光学镜中的担忧,那样直白,毫无掩饰,光学镜中涌起酸涩,让矿机险些哭出声。
「他从没想过有人会来救他」
油罐车的手从他的腕部摸索到他被拦腰截断的腹部,面具咔的一声收了回去,K-19得以看见油罐车紧抿的唇和始终不曾颤抖的那双手是如何为他焊接上不断泄露的管线。
别再做无用功了。
矿机的声音带着杂音和噪点说。
「他从没想过会有人来救他的」
我活不下来了。
天灾看向他,那双漂亮的光学镜终于全心全意地只看着他一个人。
不,他听见属于他的救世主那样告诉他,比K-19本人还要坚定地告诉他,他能活下去。
「他从没想过他能活下来的」
能量液滴滴答答地掉落。
油罐车低吼着,在这只有他们两个人的黑暗中。
我不允许,你听见了吗,我不允许你独自离开!
天灾终于抓住了他的肩膀,那双红色的目镜犹如生命的颜色,和K-19相对。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