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令喜别别扭扭,叹了一口气,竖起耳朵睁大眼睛,认认真真瞧过三遍,“我记下了,绝不离身,四哥快给我戴上。”
“好,给小五戴上。”
捂热的手镯,就这样带着谢四的体温,缠上姚令喜的腕。
却忽然之间,不知为何,两人各自安静,都沉默不语。
要做的事,该叮嘱的话,明的暗的未曾宣之于口的缱绻深情,都做尽了。
该走了。
可是姚令喜舍不得催。
谢四也不舍得去。
心事重重地静默半晌,姚令喜终究是更为难舍,想强言再留他片刻。
“四哥,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嗯。”
“你缘何一早就知道,章栽月不是诚心娶我?”
“……”
睫毛落成阴影,谢四眼底,一帧一帧闪过他在梁上醉酒,底下没心肝的姚令喜居然咕嘟咕嘟,一口灌干合卺酒的画面。
小东西半分不情愿都没有,火急火燎走仪程,欢天喜地地,也不知道在期待什么,根本不像被逼出嫁。
怨念一下子满腹,他想教训呢舍不得,不教训又憋得慌,良久才把怨气转移到章栽月身上,记起他入洞房如入囚笼,脸上毫不掩饰的厌恶与麻木。
“那不是迎娶心爱的女子,该有的样子。”
心爱的女子?!
姚令喜双眼突突喷火——瞧瞧我都听见了什么?!!!
是说我吧?就是我吧!四哥现在这么直接了?
还有他这语气他这遣词神情,难不成去偷看我出嫁了?
呃,当时我可是把他忘到九霄云外,满脑子吃唐僧肉呢。
她亏心得厉害,咬唇垂下了眸,心想承蒙您老人家不嫌弃,还立刻来提醒我,提醒不成,又安排人贴身护着,舍不得我受一点点伤害是么?
你有这心思,倒是早说啊!
我可没把章栽月那个狗男人放心里,纯纯奉旨混口肉吃而已,左右不是你,嫁谁都一样不是么?你看你勾勾手指头,我这不就回来了么,我对您老人家的心意日月可鉴,不许对我有意见有想法有看法!
不许!
谢四的在乎一目了然,她也理直气壮,心里甜得发齁,吐气都甜丝丝的,抬眸望进他眼底:“那么四哥,娶心爱的女子,该是什么样啊?”
“你以后会知道。”谢四轻轻撩起她垂下的发丝,触到透红滚烫耳尖,温温柔柔笑着,覆上了掌心。
“哦。”姚令喜一个字,转了十八道弯。
这话,怎么听都是要娶我的意思吧!她满心窃喜,使劲蹭谢四停在她侧脸的大手手,“四哥君子一诺,阿喜计日以俟喔。”
“好。”谢四笑着应声。
“还有你为什么不愿意救楚家姑娘呢?”
话音未落,姚令喜心里忽然咯噔作响——
方才“楚家姑娘”四个字出口的霎那,四哥的手指,是不是抖了一下?
“四哥,你的手?”
“并非不救,”谢四长长一叹,不打算瞒她:“是做不到,那之后我也去瞧过,只是一见她,一拿起刀,就会想起山奈来寻我那刻。”
话到此处,他的手,又不住颤抖,姚令喜看在眼里,又无法触摸安慰,眼眶瞬间通红。
原来,原来如此。
我的飞来横祸,成了楚家姑娘的无妄之灾。
都怪章栽月那个狗男人。
若是因此坏了四哥的手,我要你拿命来赔!
“那么等你回来,我与你一道去瞧她如何?”姚令喜收起尖牙利爪,绽开笑容,“我就好端端地站你身边,拉着你的衣袖,看你施诊。”
“好。”谢四依着她,点头答应:“到时候,我们试试。”
“嗯。那你去吧,我会收拾好一切,等你回来。”
重音放在“一切”二字,姚令喜相信他听得懂,也确定自己做得到,满心期待他回来,将自己清清白白地交出去,想到此去凶险,又忍不住叮咛:
“四哥,你和苏木是战场上厮杀过的,但是捕药手不同,叫他们于检校病儿官处听用,救治伤兵即可,不到万不得已,你切莫逼他们上阵杀敌。”
“你二度说起此事了。”谢四以为她知道了什么,表情一瞬凝固,警觉地扣住她双肩:“为什么,你为何如此在意?”
“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姚令喜觉得四哥应该明白她的意思,相识多年,不差这点默契,但见他那般严肃,还是舔了舔唇,认认真真解释——
“虎守林弟子,医术高绝而又精通武艺,虽说他们理应也最擅杀人,战场上或许可以以一敌十,但医者仁心,救人性命才是他们的夙愿,此番临危受命已是为国尽忠,若非存亡之际,怎可再逼他们伤人害命,坏了心性根基。
你在沙场多年,腥风血雨里走回来,手上沾的哪怕是敌人的血,想必偶尔也会化作梦魇。而我就更不用说了,打小就伤人害命,无论多狠心的事都做得出来,最后搞成这副鬼样子,杀个人眼睛都不带眨。”
姚令喜苦笑自嘲,“故而杀人的事儿,让我们这些专事杀人的人去做,虎守林弟子,只管救人就好。”
“不许这样说自己。”
谢四捧着她细肩,听着她话语,心底万般不忍,想起少时初见。
他刚治好了姚令喜祖母的旧疾,正坐于主位,纳受众人交口称赞,谁知突然冲进来一个小丫头,看上去不过五岁,红着脸肿着眼,跌跌撞撞,摇摇晃晃,一头扎他怀里,死死搂紧,惨兮兮地叫唤——“爹爹你不要阿喜了吗?”
宣平侯尴尬地坐在他下首,他也尴尬得不知该作何反应,小丫头根本没发觉扑错了人,哭得声嘶力竭,一个劲往他怀里钻,一个劲控诉姑母如何骗她亲手害死了最疼她的乳母,哭诉她一个人在宫里活不下去,她讨厌姑母,讨厌表哥,她想回家。
小丫头也不知哪儿来的气力,一边嚎还一边勒得他喘不过气,挣不开身,只能张臂束手,不去碰她。
他那时候还不明白“姑母”二字意味着什么,不明白为何小丫头哭成了泪人,堂中却悄悄寂寂,气氛诡异。
满堂至亲,竟无一人应她,无一人护她,姚三不过刚开口,就被侯爷厉声训斥,而侯夫人抹着泪望着侯爷,半晌过后,也只是唤了个小小丫头过来,让她领回宫作伴。
从始至终,都没人安慰劝解,只有他一个人切切实实地感受到她,她颤抖的小身子,顶着他下巴,濡湿他脖颈,凄凄惶惶,无助又可怜。
而在他终于忍不住想摸摸她后背,稍稍安抚的时候,小丫头又决然地推开他,哭喊着“那我也不要阿爹!阿喜从此没爹没娘了!”,掀翻所有能掀得动的东西,尖叫着跑走。
奇怪的是,看她跑走,怀里陡然没人,谢四脑中竟冲出匪夷所思的不习惯,身不由主追出去,跳上她轿顶,无声无息,又听她哭了一路。
她眼睛里面,莫非藏着眼泉水?都不会干涸么?他不明白。
她一直哭,他一直听,直听到耳朵脑袋疼,实在听不下去,索性翻身落进她车里,想问问她还要哭多久,有没有哪里痛,要不要让他瞧瞧,他是大夫。
结果四目相对的刹那,她傻乎乎瞪眼,抽抽搭搭猛扑过来,抓紧他胳膊——“你是贼吗,你别跑,你带我走,我给你好多银子!”
她声音嘶哑,眼睛是那样亮,那样闪,晃得他心慌意乱,面红耳赤,摸索半天,只从怀里掏出一壶酒,弱弱地递了过去。
“四哥?”
姚令喜望着他的脸,“怎么了?”
“没事。”谢四回过神,看到她湿漉漉略带疑问的眸子,清莹秀澈,一如从前,不禁情难自已,抚摸她脸颊:
“就是突然很想你。”
这是,表白吗,这么突然?姚令喜小心脏狂跳,眼珠子咕噜噜乱转,压不住嘴角:“我这么好,你早该想我了。”
快乐来得猝不及防,她爱惨了四哥此刻眼里只有自己的模样,想起从前追着他跑的时光,忍不住开闹:“原先我以为你喜欢三哥哥,现在,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喜欢嫁了人的姚小五,谢老四,你说你这都什么癖好啊你?”
“调皮!”
谢四捏捏她小脸,反手就是一个脑瓜崩,姚令喜被揍习惯了,都不带眨眼,仰面巴巴等着他一个指关节的肌肤相亲,可谢四今日舍不得,大手落下,就只轻轻揉她脑袋:“不许胡闹。”
“我、偏、要!”姚令喜顶着他大手,咧嘴露出白牙:“你这开窍也太晚了,害我苦苦等了好些年、攒了好多年的怨念,你总得要有所表示,我才好原谅你。”
“你想要什么表示。”谢四攫住她的脸,心脏扑通,眼里是化不开的浓情,手指,根根都在颤抖。
虎守林弟子,只管救人就好。他没有问,可是她答了,她果然是他想要的人,是他的小五,纵然哪天她知道那件事,应该也会给他机会解释吧……
心底一个死结,悄无声息解开,积年的爱意汹涌而出,谢四没了顾忌,再也控制不住想要拥有她的心,手掌缓缓抚向后背,倾身轻偎低傍,双臂一扣,结结实实,将她搂紧。
梦寐以求的亲昵成真,姚令喜不知不觉被热浪席卷,撞进谢四怀里那瞬,灵魂头皮全都战栗发麻。
原来被四哥拥在怀里是这种感觉!好香好暖好舒服,好想一世就缠他身上,死了也甘愿!
激动难抑,姚令喜絮叨嘴碎的老毛病又冒了出来——
“是不是觉得阿喜特别温柔特别好?”她大胆嘚瑟。
“有没有资格做你虎守林的少主夫人?”她小心建议。
“我会考虑。”谢四的鼻息,痒痒落在她纤细脖颈,又从脖颈掠过耳廓,一点一点。
一点一点,一寸一寸,拂过脸颊,与她四目交,额相抵。
鼻尖错开一丢丢,四哥,一丢丢就够,姚令喜心潮澎湃,无比期待,而谢四也仿佛听到她心事一样,当真微微开错,起伏的呼吸,逐渐交融一处。
“等我回来,小五。”
“这都能忍,四哥你别太过分,我的唇可甜可甜,你尝尝。”
姚令喜恶狠狠地求亲亲,心里头更是怨念幽深,疯狂咆哮:要是能动弹,老早就扑倒你了,何至于这般心痒难挠。
“还有四哥,”唇瓣吧嗒吧嗒,她努力找话说,变着花样闹动静:“你到底在哪儿学的给女子穿小衣,你在外头,有人了?”
这话问得实在妙,谢四眼前顿时画面感十足:碎衣片里,青丝散乱,鲜嫩绯粉,娇颤羞喘,幽香清婉,连滑腻腻的手感,都想起来了。
环腰的手臂陡然收紧,姚令喜呼吸一窒,嘤咛喘息,又被搂得更紧。
“通通通!”
紧贴一处的胸脯,传来谢四要破体而出的心跳,混合滚滚热浪,无情烧灼,让人意乱情迷。
“四哥……”她缠绵婉转地唤,想要听他说没有,没碰过别人,可是眨眼之间,双臂撤开,身边空空荡荡,倒是丹歌箭一样射了进来,直插床前。
“小姐!”她上下左右,犄角旮旯,仔仔细细,连嗅带摸,把姚令喜好一顿检查。
唉,答不上就跑,他好像真的有人了。
还有刚才的那点儿温存,本就少得可怜,现在余温又被丹歌抖来抖去,摧残殆尽,帷幔里,连四哥的气味都散光了。
“丹歌。”姚令喜生无可恋,很想说你把脖子伸过来,让我咬死算了。
但是小脑袋当真凑上来,不经意露出手腕上仍在渗血,与她一模一样的几个孔洞,姚令喜顿时没脾气,咧嘴强作笑脸给她看:“好丹歌,收拾东西,我们也拔营起寨,找你姑爷去。”
“好嘞!”
丹歌乐呵呵开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