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栀见他在人声鼎沸中没完没了地说道,谈话如同枝蔓错节,颇为头疼地干笑两声,只觉得他比自己还粗枝大叶。
孙澄音虽说品阶不高,却也有官宦名分,而瞧这模样却像是个远庙堂的江湖人,言栀嘲弄般道:“你这名字取错了,既抛红尘,却又做了官,既做了官,却又甘于为人暗探,远走江湖,当真有趣。”
孙澄音替言栀牵过缰绳,他比言栀高太多了,以致于言栀说的每句话他都不得不弯一弯腰,俯身听清。
“世间万物有趣之事太多,名字不过称呼罢了,言公子若是不喜欢便给我换一个。”孙澄音朗笑道。
“这般随意?”言栀侧眸望他,却只望到他脖颈挂着的吊坠,那是一颗猛兽尖牙。
“小的上无老父老母,下无幼子幼女,也无家室,没有这许多顾虑规矩。”孙澄音语调轻松平缓。
言栀在心中细想片刻,又歪斜着脑袋睨他:“罢了,我也并非文人雅士,名字又有什么重要的。”
远方寒鸦扑动双翼,落在枯枝上晃动两声“吱吱呀呀”的声音,孙澄音垂眸望着言栀绾在发间的桂枝,笑喃:“言、栀?”他念他名字时宛若在口中嚼碎了品味,言栀倏得仰首,流露出一个气恼却又倦怠的神情。
“谁告诉你的?赵醒?”言栀冷哼一声问。
孙澄音耸了耸肩,笑道:“公子介意?也不难听,就是像个姑娘家家的。”
云水再怎般有烟火气那也抵不过寒冷,冰锥挂在屋檐,雾凇黏着林间,言栀骑马跑热的身子又凉了下来,打了几个喷嚏,嘴里咕咕哝哝嫌弃着天气的严寒。
孙澄音哧哧地笑了,一扯缰绳,朝另一个方向去,言栀问道:“去哪?”
荒草蒙着白霜,随风迅疾摆动,孙澄音瞥了眼道:“本想着带公子先去吃些什么,现如今还是找家客栈休息片刻再说,跑了一夜的路恐怕不容易。”
言栀有些动容,正欲感谢,这份动容便倏忽即逝。
孙澄音嘲道:“毕竟公子娇养惯了,池照四季如春,相府众人言听计从,本是两个时辰便能到的,愣是跑了一整夜。”孙澄音说着,依旧嬉皮笑脸,嘲弄公子哥的行径让他身心愉悦,却不想腰间狠狠挨了言栀一拳。
“嘶......”孙澄音倒吸一口凉气。
“少废话,快带路!”言栀握着拳头,瞪了他一眼。
裕都残阳如血,辛辞伤骑着驴子摇摇晃晃去了城外,横跨过云溶江的板桥,辛辞伤便瞧见了不远处的一座宅子,他轻快得哼起了家乡小曲,初一对十五,十五月儿高,香风吹动杨柳稍。
这是恭叔霖的宅子,而他正挽着裤脚站在云溶江边收拾着方抓来不久的鱼。
“恭将军的这地方好,涳涳濛濛,长芦高柳,是胜景。”辛辞伤依旧坐在驴子上,冲着恭叔霖说道,又像是自言自语,“只是不知,将军能住到几时?”
恭叔霖赤脚走上岸,提着草鱼,一手又牵过驴子,将辛辞伤一齐往宅院里带。
“这是裕都难得的好景,世子想来便来,这宅子的原主逃难多年未归,约莫是废弃在此了,想住到几时便几时。”恭叔霖的胡子上沾了冰碴,山中雪景同他的素衣皆是一片呆白。
辛辞伤又哼了会小调,直到驴子慢慢停下,他方才一跃而下坐在了他院中竹椅上。恭叔霖取来了自己的佩剑,将鱼开膛破腹。
“凌波剑杀鱼?恭将军倒也舍得。”辛辞伤看着那沾满鱼肠的名剑凌波,不由发哂。
“再好的剑,不为我所用,那也就是废铜烂铁。”恭叔霖扬起下巴,将鱼收拾干净,扔在了一旁,“这儿裕都城外,笠山之后,闭门便不见灯火,世子若要住下,我便去收拾床榻。”恭叔霖耐着性子道,这是他对辛辞伤这半个旧主能拿出的最高礼遇。
傍晚果真是悄悄冥冥,辛辞伤望着远山淡影,忽感自己渺小得随时将要被风雪隐去,感伤好似霜雪蒙在心头,他晃过神来,恭叔霖已然进屋收拾去了。
“恭将军的妻子埋在池照?”辛辞伤仰首问,伸了个懒腰,惬意极了。
恭叔霖收拾好榻,提着碳炉出来,“是啊。”他目光有些难得的失神。
“池照是个好地方,四季如春,环山临海,香花遍野,埋在那不委屈。”恭叔霖咧嘴一笑,他捋着胡须,却被冰晶扯痛眯了眼。
天寒使人思想怠惰,令人沉溺往事,辛辞伤厌恶四季分明的裕都,思念着故土,启国的都城叫做游京,在如今的宁州,离裕都不算远,却暖上许多,便更不必提瑞王的封地陵州,陵州位于南厉,他在南厉生活了十多年,除了没有海,一切景致与池照颇为相似。
“恭将军可想回池照?”辛辞伤问,他对这个昔日旧臣尚存感激。
恭叔霖咂咂嘴,道:“魏煦昭有令,我不能远出裕都五百里。”
辛辞伤愣了片刻,忽地笑出了声:“歧砂关拦不住恭将军的马蹄,魏煦昭一纸诏令却让你甘愿囚禁于此?”
恭叔霖笑道:“就算去了池照,也寻不到我妻的墓碑,还去做什么呢?徒增烦恼。”
辛辞伤眸光晦暗,恭叔霖放肆的外表下藏着不知忠于何人的心,这让他夜不能寐,“将军若是留在裕都,倒也不失一桩美事,届时光复启国之时,将军支援也方便许多。”
恭叔霖一时默了声,他被启国的阴郁约束着,却怀着一颗自由的心,天色渐渐黯淡,辛辞伤也没有等到恭叔霖的回应。
辛辞伤起身远走起步,黑暗从不仁慈,同寒风一起侵略皮肤,他无奈一笑,神情遮掩不住满心的遗憾,却道:“恭将军再不准备饭菜可就晚了,我来便是念着几杯薄酒,与将军把酒夜话的日子恐怕不多了。”
恭叔霖一扬眉,捻须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