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栀轻轻摆手,道:“今日来寻人皇,不为此事。”
“哦?”魏煦昭听见“人皇”二字,不由眼皮一跳,若有所悟,猛然探出身子道:“那便是与皇后有关?寡人便知,公子定能了却寡人夙愿!”
言栀敛容冷笑,魏煦昭不愿称他一声“少君”,就如同他不愿唤他一声“陛下”,言栀摘下手串,在手中把玩,说道:“魏煦昭,我便是再落魄,那也异于凡人,你的那些伎俩便莫要在我眼前晃。”
魏煦昭的脸色倏得冷下。
言栀却笑道:“下凡并非我愿,我也无心在言倾澜这档子事上浪费时间,你将她藏于何处,如何折磨,我不愿管,也没工夫管,大可把你那悬着的心放下。”
魏煦昭的双眸忽明忽暗,嘴角牵出一抹笑,问:“那么,公子的意思是?”
言栀捻着珠串,直了直身子:“你身为帝王,却因一位小小宫妃大费周章如此多年,便也罢了。多年过去,你可寻到你要的东西了?”
魏煦昭抬眸,如鹰视猎物般盯着言栀,等候他的后话。
言栀放下腿,撑着下巴与他对视:“徐慕情死了多少年了?她的尸骨恐怕还在沁雪宫躺着吧,这么多年,可是要生蛆、腐烂,恶臭如何掩盖?人皇,你也教教我吧。”言栀的笑容乖戾,极尽嘲讽。
魏煦昭冷哼一声,笑道:“当真是月宫少君,什么也瞒不过。可你如今在寡人的禁宫之内,若是放肆,寡人照样杀你。”
言栀佯装柔顺,点头应承道:“是,我又何尝不知现在的处境?”
“那么公子不妨直言,寡人或能恕你无罪。”魏煦昭扬起下巴,心中漫生淡淡厌恶,同样浮现于颜色之上。
“但你这小小禁宫,囚得住冥顽不灵的言倾澜,可是囚不住我的。”言栀睨了魏煦昭一眼,笑道:“若你待我以刀兵,那刀兵何尝不剜在你自己的心上?”
魏煦昭眯起眼,轻叩椅上的拳恍若警告。
言栀此时收了珠串,起身俯视着他,冷道:“我不能一辈子待在凡间,所需一物,名为月骨,想必你也知晓。”
魏煦昭心下一惊,将双臂交叉起来,动作迟迟,尽显不安与笨拙,“寡人一早便知,公子与寡人定是同道中人,只是从不知公子却也想要这月骨,若是一早便知,何来这许多误会呢?”
“既是一类人,何不同舟共济?”言栀温言笑答,尽显虚伪,“你寻月骨如此多年,愣是没有一丝线索,但如今你我皆需此物,届时寻得,你我平分,你自去复活你那贵妃死人骨头,我再度飞升,重回天庭,如何?”
魏煦昭眸光微闪,神情贪婪,道:“那便是再好不过。”
言栀淡淡道:“我日演星象,有所感应,月骨大抵是在北方,不久我便启程,只是你这人间规矩太多,此行恐怕诸多不便。”
魏煦昭起身朗声道:“此事简单,公子所需,书信寡人,寡人必应公子所求。”他说着,走上玉阶,拿起桌上的一块令牌抛给了言栀,道:“有此物,所经州县关卡畅通无阻,公子收好了。”
言栀腹诽魏煦昭的吝啬,但却也足够,他亦笑道:“那便说好了,你朝廷上的这些腌臜事从此与我无关,我此行只为月骨,无意其他,人皇若是阻我,便也是与自己过不去了。”
魏煦昭稍稍侧目,却见他眼眸低垂,有些神游物外的意思,他应答道:“公子大可宽心,安心找便是,越快越好。”
言栀抚平衣袖,笑辞:“既已寻了十二年,还差这一时半会么?”
大殿陷入死寂般的沉默,可只有魏煦昭知道自己的内心有一团愈烧愈炽的火。他努力平稳好跌宕的心绪,回眸时,言栀已然不见了踪影。
言栀抱着汀芒的马首,额头蹭着他的脑袋,汀芒雪白的鬃毛在阳光下闪出熠熠光辉,他欣悦与他的马匹喃喃,“汀芒,汀芒。”他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唤着,“带我去找他。”
汀芒的长耳听懂似得颤动,言栀跨上马,想到了他同样如雪洁白的软酪,狸奴会轻咬他的脚踝,会伸出爪子挠他的墨发,抱在怀中时会够他歪斜的发簪,或是沉沉安稳得睡着。
言栀从未豢养过什么,江潜送给他的软酪,便足够让他回忆一生了。
言栀抖开缰绳,汀芒不安地乱踏几步,未等他想好去哪,是归去还是再去何处做些道别,汀芒便自顾小跑了起来。言栀讶异地攥紧缰绳,又小心翼翼地松了松,他在观察他正跑向何处。
汀芒驮着主人的心上人乱跑,穿过长街雪地,出了城,极其熟稔地来到一处,言栀怔愣着望着眼前景色,微微张开了嘴。
“柳梢头”三个字刻在石碑上,被雪盖去了大半。所谓老马识途,当真不假,言栀的笑意中藏着温情,飘扬的飞雪宛若心中的波涛遂涌不息,绵延出无限的寂寞孤独。
江潜所栽种的七十九棵桂树,木樨的香味还未闻过,泛舟湖上的心愿还未实现过,说夏日有无边无际的萤火虫,比天上的繁星还要美,江潜看了六年的萤火虫,可那时言栀还未来过。
他望着被大雪封去小路的柳梢头,长长的沉默后,他终是叹了口气。
江潜的离去再无人能拴住他那漂泊不安的心,汀芒的长睫上落着白雪,言栀的发间也蒙上雪白,可是如今陪他同淋雪、共白头的爱人远在北方,遥远的夔州。
六天竟比六年还要长。
可言栀他又如何能够甘心?
他还未曾去过柳梢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