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保儿犹豫了一瞬。
这是一个晴夜。
春末的梅花还没有落尽,山间的树又发出了新芽。林间的月光穿过树丛洒落下来,本该像城里那些茶摊上的书生所讲的,有一些他说不清道不明的诗意。
他带着同伴出门日久,一路也小心谨慎。
来的时候他们走的就是这条路,回去自然也是。
只是白日里路上有些耽搁,此时就快要还家,离家只剩四五个山头,大家伙一合计,决定趁夜赶路,加快速度,便能赶在明日清晨登记入城。
等跟东家回禀完差事,他就能回去探望妻儿,自己离家小半年,只怕幼子相见也要不认识他了。
赵保儿怀着此般心情赶路,同伴们也对回家充满了期待,这本该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夜晚。
而此刻,透过这月色,他看见对方手持的刀刃,泛着微弱的寒光。
他心中警惕。
硬碰硬不大妥当。
虽然商队也有几把钉耙武棍,对方也不是大砍刀,关键在于不知这些强人的来路。
若是流寇,自当一敌。但若是逃逸的配军之流,便是能打得过,恐怕自家儿郎也要负伤。
赵保儿的脑子疯狂转动,嘴上不慌不忙跟对面交涉起来。
“列位……列位好汉,小人们都是奉东家之命行商,车上不过是些北边来的货物,”他从怀中掏出一贯钱,放在地上,“若有看得上的,只管吩咐,还望不要动刀枪,不然小人死也难以交代啊。”
“多说什么,叫你的人把东西放下!”为首的贼人从林中走出来,脸上赫然一道刺疤。
赵保儿一凛,这只怕是别处的逃犯,都是些亡命之徒,再僵持着也没有法子,招呼着同伴把手中的家伙扔在脚下不远处。
贼首又叱骂两声,几个贼人横刀守在他们面前,又一人上前接手了驴车,前后检视一番,只见几车丝绢布匹,倒也算得上贵重。
那贼人拿刀拍打着车辕啪啪作响以作威慑,回头看见排放在伙计们脚下的刀棒,愤然呵斥:“这帮东西不老实!”
另一个凶神恶煞的贼人上前,举刀就要对一个伙计挥下。
伙计满面惊恐,拉起棍子格挡,但他又的确被吓住,想要奔逃也只挪动了几尺的距离。
赵保儿此刻只恨自己没有带上家中的关刀,强压着怒意想要站起来阻拦。
电光火石之间,路旁的灌木丛动了动,发出叶子摩擦的声音。
这动静还不小,在夜晚对峙的时刻很有存在感。
“谁!”一个贼人举着火把去探看,猝不及防被什么东西拖进林子。
强人们正要去营救,发现林间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虎头。
……
方才被拖走的人跌倒在地,此刻蜷曲着不知生死。
那老虎从灌木丛里猛然跳出来,直勾勾对着众人,张开了它的血盆大口。
!!!
强人们顾不得打劫,陷入纠结。
他们自诩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手里的柴刀不怕寻常商队,凡有死伤,都是富贵险中求刀口舔血罢了。
但再如何勇莽,怎敌对方不是人啊!
赵保儿则思索着是要合围老虎,还是同老虎合围强人的可能性,悄悄让伙计们都捡起了家伙什。
疾风来得更快些。
不知何处刮来的强风,带起一阵砂石。
只听得“咚”的一声,有石子之类的东西破空而出,正中贼人的武器。
那石子如火烧般冒着烟,那刀顷刻间生生被击碎,一部分溅射到最近的持刀人身上,一部分凿进地面,砸出几个孔洞。
赵保儿惊骇之间,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忽。
这是火炮吗?
噢,并非如此,是从火把烧起来的地方卷过来的石头。
但也不是很对劲吧?
仔细一瞧,冒烟的石子们已经冷却下来,跟周围的小石头没什么两样。他心想,也可能不是砂石,不然怎么能将那举刀的贼人直接震晕呢。
原本威风凛凛的老虎回头,整张虎脸被风沙糊住,一时间失去视野,开始四处乱窜。
伙计们拿起刀棍,撵虎的撵虎,对敌的对敌,场面一片混乱。
贼首并剩下几人拎刀往林子里冲,不知是要迎战还是逃跑。
之前眼尖的黄毛小子看见不远处低矮的树枝上窜下来一个人,灵活地往后跳了跳。
强人们挥舞着火把,叫嚣着冲了过去。
又一阵强风刮过,刮得赵宝儿的头发丝都倒竖起来。
此时已经不能称作飞沙走石了,简直是摘叶飞花,几人在乱七八糟的林子里跑动,那人藏身的地方——一株几人合抱的巨木,竟也出现了一道裂痕。
这倒不是黄毛小子独一份的眼尖,长眼睛的人都瞧见了,因为那树转瞬间从半当中垂直倒下,硕大的树冠直径砸中了贼人。
赵保儿:……
地面震了震,赵保儿也跟着震了震。
原本混杂的脚步声消失不见,山道上恢复宁静,只听得几人的痛呼和倒地声。
伙计们压着贼寇,捆着老虎,重新燃起火把,方才看见道上躺了几个黑漆漆的贼人,以及一个孤零零站着的女郎。
仿佛是个高人,仿佛又不是。
这时节天还很冷,连那伙子贼人都胡乱塞了些草和兽皮在衣衫内,裹得衣裳肿肿的。那姑娘长了张圆圆的脸,却穿的很是单薄,一身灰扑扑的单衣,衣摆上有些看不太清楚的纹路。
绝不是本来就看不清楚,而是被各种灰褐色的脏污给掩盖了。
她虽带着发冠,头发却不同于寻常女郎般齐整,反而毛蓬蓬的,只勉强扣着那冠罢了,仿若再走几步就得摇摇欲坠。
像个野人。
赵保儿悄悄打量着对方,忽然觉得这发冠有些古怪,不好评价,倒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腰间空空,手中也没有武器,大喇喇站在路中央整理了一番,从怀中掏出一柄凌乱的拂尘。
——这是个道士啊!
赵保儿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