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没关系。”
虞泠抬起眼睛看着他,开口道:“你知道吗?从我离开南国,便没有人这样舍命保护我。我不是自责,是感动。”
裴贺怔住,而后他听见虞泠的声音:“所以别让我看着你受伤而无能为力。”
思虑片刻,他脱下被血浸湿的衣裳,露出伤口来。
“幸好伤口不深。”虞泠轻轻擦拭伤口上的血渍,庆幸道。她从前在朔北便有随身携带伤药的习惯,在长安也不曾改,总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药粉洒在伤口上,又是一阵火辣辣的剧痛,裴贺忍着,额头上已然冒出点点汗珠。他悄然拢起五指,指尖嵌入掌心,从来心随意动,身随神行,此刻跃跃欲试的他的心,想要指示什么。
指示他身后这个为他抚慰治伤的人,牵动着他的心,克制又诱惑着他的行。裴贺看着眼前天色沉暮,草木经风而动,万生万物,各自呼吸,而他能清晰的感受到虞泠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她的指尖,她飘落的发丝,那样微妙而又滚烫,胜过刀伤带来的痛楚。
群雁在天穹盘旋,浮来暂去。
“如果你是我,在经历了这场生死之后还会继续去查这桩案子吗?”裴贺问。
虞泠眸中迎着火光,她的声音像是漂浮不定的落叶:“当局者迷,我不在局中,也不会知道自己会做什么选择。只是我跟裴少卿不同,裴少卿为官正道,见义必为,有所为有所不为,而我,只要有一根杆子就会不择手段地往上爬。”
她顿了一下,平和道:“唯一我知道的,就是你一定会继续查下去。”
“这么了解我?”裴贺轻笑一声,他垂眸看向掌心的发带,柔软地蹭在指腹的薄茧上,“你说得对,我的确会查下去。”
“如今出了漏题的案子,考试的时间也推迟,自开国以来还不曾出现这样的状况。”虞泠替他包扎,“我在南国时,被困在宫城里,没有见过外面的风光,我学到的东西都是我娘教我的,还有她给我带来的书。那时候我站在宫道上,望着头顶四四方方的天,偶然一只随意飞过的鸟都会让我惊诧它的自由。”
她一路漂泊,去过很多地方,一直都在接受并抗争。
“所以啊,当时我一在朔北见到你,就知道,我的救星来了。”虞泠眼睛一亮,笑道。
裴贺怔愣,他转过身,正好对上虞泠略带笑意的模样:“我是你的救星?”
“对。”
虞泠诚恳道。
裴贺道:“你助我出了朔北,你也是我的救星。其实,你凭自己拿到了户籍,进了国子监,得了公主的青眼,我也没有帮到你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缓慢道:“你知道我为何畏惧马匹吗?”
虞泠看着他,道:“每个人心中都有无法触及,不能严明的地方。”
“年少时,我曾亲眼看到一个奴仆死在马蹄之下,从那时起我便不能再骑马,见到马匹便会双腿发抖。在朔北那一次,已经是我抵抗了许多恐惧才骑上的马。”裴贺失笑,“我在长安为官,不免会受到为难,觥筹交错官场间的交道不会少,我即便不喜欢,也不能完完全全当一个置身事外的人。”
虞泠自然懂这些,官场上审时度势的人很多,做实事的人却很少,裴贺或许是其中的一个,也必定会受到打压。
火星子噼里啪啦炸响,浓烟滚滚向上,涌入天幕染上一层灰白。
虞泠歪过头,她手里支着的树杈上搭着裴贺湿漉漉的外衣,火焰熏得她面庞红润,悠悠晕开一个笑脸,“裴少卿果然跟我想的是一个样子,你的湖心亭,荷塘,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一观?”
裴贺愣了一下,而后移开目光,去看火苗底下烧成黑炭的树枝:“洒扫的已经有人了。”
“那算了。”虞泠幽幽道,她注意到裴贺有些惊诧的目光,显然没想到自己收回想法这么干脆。她忍不住抿出一个笑涡,继而道,“我可以养马,奉茶,写诗颂经,酿酒插花,不知道有没有资格。”
“日后的高官厚禄,我岂敢大材小用。”裴贺一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拨弄着地上的石子。他把石子摆成一排,又推散开。
虞泠小心翼翼道:“那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
裴贺没有说话,虞泠抬起头看着如墨的夜空,烧焦的碎末是写满诗篇的芦花,翻飞的落叶是风雨中漂泊无定的孤舟。
每到夜晚她想起很多人,想起阿满,想起阿娘,想起小时候睡不着时阿娘会给她念的那首汉文诗。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不见子都,仍见狂且。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
不见子充,仍见狡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