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夏夜凉风袭来,将明鸢的叫喊声送上云霄,若非听雨轩人少地偏,就她这声音,定能叫醒程府大半的人来。
明鸢一副红口白牙此时竟无力辩解,于是只好放弃解释,回到屋内,正巧看见裴书珩玩味地看着她,那眼神似乎在说:原来你也要脸啊……
喝醉了的裴书珩和青天白日下的他差别太大,饶是脸皮厚得堪比城墙的明鸢,也受不住裴书珩的目光,干脆不去搭理他,摆弄起程翀送来的衣裳。
修士往往不以形骸外物而喜,明鸢从前穿的都是师父给的粗衣麻布,材质最好的便是刚从傀儡新娘身上扒来的喜服,程翀送来的新衣裳单单用手摸就知道不是凡品,可惜明鸢孤陋寡闻,也分不出好赖。
她将提篮中的衣裳提起来,在身前一比,悠悠转了个圈,一袭簇新的碧青色轻纱衣裙便到了她身上。俗话说人靠衣装,作为花妖的那一半臭美的心性在此时做了怪。
“怎么样?”因喝了酒,明鸢也有些微醺,她眼底盈盈泛着光,仰头看向裴书珩。
醉得比她更厉害的裴书珩眼神只是从她碧青的衣裙上滑过,随即又掠过她微红的脸颊,最后落在氤氲着醉意的眼里,不挪不闪,定定看着她,一点一点向她靠近。
明鸢觉得裴书珩此刻的目光有些像万灵古燚,灼灼烫人,她被逼得笨手拙脚地连连后退,退到案几前,再无可退。
沁人心脾的香冽酒气缠绕在两人之间久久不散。裴书珩缓缓俯下身,还在靠近,半湿的发丝垂到明鸢手背,又凉又痒。明鸢的目光仿佛被他牵住了,也直直地看着他的眸,看着自己在他的眸中略显仓皇的神情。
裴书珩散发着酒香的薄唇逐渐靠近明鸢的耳垂,一呼一吸之间,挑拨得她心里像被猫尾扫过一样,一只有力的大手倏地滑进明鸢后背的腰带,将她往近身的方向带了带。
“俗、不、可、耐。”低沉轻佻的四个字轻轻喷在明鸢耳际,瞬间教她的耳朵从耳尖红到了耳根。语毕,裴书珩松手撑在案几上,直起半身,轻哼一声,看着明鸢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嘴角缓缓翘起一个不易为人察觉的弧度。
按照花妖成长的惯例来说,身怀三百年修为的明鸢本应是勾魂摄魄,千娇百媚的。可明鸢生前作为一名合格的修士,跟着师父逸尘君修炼得清心寡欲,无欲无求,除了修炼还是修炼;死后作为一只不合格的花妖,整天除了修炼和研究咒诀符箓救逸尘君之外,哪里有空闲研究男女之间那点子暧昧情感。
因此明鸢对此刻心里萌生的别样情愫一无所感,对着裴书珩饶有兴味的那张脸,只觉得自己被他耍了一通,脸色变得像耍戏法的,一边变脸一边将他推开,转身推门跑了出去。
跑出门后的明鸢没有立即回房休息,而是像一只无头的苍蝇一样顺着回廊一路跑,穿过一座又一座的院落。她心中杂乱,像线球一样东滚西滚。待线球滚完时,她已不知跑到哪进院子里了。
找不着回听雨轩的路,她索性躺在回廊边上呼呼大睡起来,毕竟作为一只在谷中睡了三百年的花妖来说,随地大小睡便如家常便饭一般。
浮生梦当真是人间绝品,是否能让人忘记想忘的事,在明鸢这里虽是存疑,但能让人一觉好梦却是假不了。在梦里明鸢正与师父下棋,这只臭棋篓子在悔过几次棋之后,正绞尽脑汁琢磨着下一步棋要怎么走时,面前的师父竟忽然“晓棠、晓棠”的像念经一样念叨起来。
明鸢惊诧地抬头看向眼前的师父,只见对坐的逸尘君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耳边呼叫“晓棠”的声音反而越来越清晰。她揉了揉眼睛,在模糊与清晰间往来的逸尘君身影顿时消散不见,改成了一张枯槁的脸。
这张有些眼熟的脸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煞白,离她的脸不足五寸!把她吓得一骨碌从回廊边坐了起来。
“程夫人!”明鸢被她从好梦之中叫醒,没好气地说。
程夫人置若罔闻,伸出树枝一样的手摸了摸明鸢披散的长发,与白天神色迥异,慈祥得叫人有些发憷:“晓棠,你怎么睡在这儿?怎么不进屋睡?瞧你头发乱的,走,阿娘给你绾发。”声音也是柔柔的。说完便把明鸢拉了起来。
她一袭玄色宽袍笼在瘦削的身板上,步子轻飘飘的,仿佛是夜色中的一抹朦胧雾气。明鸢迷迷糊糊地被她牵着手,在曲折的回廊七拐八绕,来到一间小院,又被她拉进屋内。
看着屋里挂着青碧飘逸的帘幔,榻上的被褥干净整洁,一旁的妆台上摆满了妆匣,再回想到方才程夫人在她耳边念叨程晓棠的名字,明鸢的直觉告诉她,这是程晓棠生前所住的院子。
程晓棠的闺房被程夫人打扫得一尘不染,并没有因为十数年未住过人而陈旧萧瑟。她一脸慈爱地将明鸢拉到妆台前坐下,拿起桌上的篦子,细细地给她梳头,温温柔柔的,让明鸢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师父。
由于白日里程尧对他们说过,程夫人的心性不定,明鸢不敢刺激她,吞吞吐吐地试探暗示:“程夫人,你……我不是……你女儿已经……”
程夫人仿佛没有听见一样,嘴角挂着一丝苦笑,边梳边喃喃自语:“晓棠,今夜是娘最后一次给你绾发了,明天天一亮,你就和天玑宫那些人走吧。只要你好好的,娘可以一辈子都不见你。”
透过妆匣上的镜子,看着程夫人黯淡无光的眼里两点浑浊的眼泪在里面打着转,明鸢忽然有些于心不忍,透过妆镜与程夫人四目相对,口中喃喃念起了忆梦咒,程夫人的眼神逐渐变得迷离悠远,穿透了陈旧的时光。
眼前的青纱帘幔随风飘荡,缓缓变成了鲜红刺目的喜幔,窗外簌簌风叶声也变得越发嘈杂,好似许多人在讲话,人声中还隐约夹杂着吹拉弹奏的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