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容双鬓尽白、面容枯槁,短短一月,宛若十年,他以肉眼可见的程度衰老了。
夏晓风把空调打开了,有点手忙脚乱:“叔、叔叔……天气热,开个空调吧。”
谭容朝他淡淡地笑笑,说:“没事,不算热,我很快就走。”
夏晓风将书包放下,他看见谭容身后有两个大行李箱,一个软壳一个硬壳,软的上面带有灰白土黄的脏污,硬的上面开了三四道沟壑般的裂痕。
堆在床边的还有一个大袋子,袋子里装着各种杂物,牙刷、杯子、衣架……鼓鼓囊囊一大袋,再塞点儿估计都塞不下了。
夏晓风猛地朝窗边的长桌上望去——他的表情凉了,身体凉了,心也凉了。
长桌上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楚河汉界”,将他和谭逸位置划分得一清二楚,一边还是乱糟糟的老样子,一边已经被收拾得一点儿不剩、干净过分了。
夏晓风急步上前,对谭容说:“叔叔,谭逸不来这儿住了吗?”
谭容还在不停地把衣柜里东西往外收,沉默不语。
夏晓风着急了,他追问道:“那谭逸是换到哪个宿舍?他自己一个宿舍吗?还是他搬出去住,走读了?”
谭容还是不说话。
夏晓风感觉自己浑身上下已经不能用“凉”来形容了,应该用“冷”。冷比凉更凉,是接近“冰”的程度。
夏晓风感觉自己都快哭出来了,但他一想自己哭哭啼啼的模样,便觉得特别丢脸,于是忍住了内心的动荡,保持镇定道:
“叔叔,我很久没联系到谭逸了,我想知道他最近过得怎么样?我……我尊重他所作的决定,也知道他现在最需要一个人静静,但有什么是我能帮上忙的,您一定要跟我说,我……”
夏晓风话音未落,他就听谭容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这气虽轻,但威力不小,宛若一阵疾风,快把夏晓风的身体吹出个窟窿。
谭容缓缓开口道:
“晓风,你是个好孩子。”
“谢谢你帮了谭逸这么多,也谢谢你这两年能做他的朋友,谢谢你。”
谭容放下了手上的活儿,弓腰驼背地站着,他淡淡地看向夏晓风,说:
“我们要走了。”
夏晓风问:
“去哪儿?”
谭容说:
“回老家。”
夏晓风问:
“那课呢?高考呢?”
谭容说:
“先休学吧,然后再办个转学,转到老家那边的学校。”
夏晓风说:
“……回老家,是哪里?”
谭容说出了个夏晓风不太熟悉的地名,虽然这地方也隶属本省,但显然偏远多了,离阳才二中远多了。
夏晓风说:
“可是阳才二中有那么好的资源……谭逸在这里是年级第一啊……”
谭容说:
“他不是年级第一了,他现在连A班都没考进。我让他先休息一段时间,再换个地方。”
夏晓风说:
“不是,阳才二中是全省最好的高中,学校里还有这么多认可谭逸的老师、同学,他应该……”
谭容打断他:
“谭逸现在也学不进去,他要换个环境。”
夏晓风不说话了,他感觉有一片黏稠的黑雾包裹自己,让自己看不清也看不透。
谭容又叹了口气,他用粗糙厚实的手掌抹了抹脸,似乎想把脸上的疲倦和衰老都抹去。
“而且,还有他妈妈的父母也要照顾。”
提到这件事,夏晓风的心被重重刺了一下。
谭容说:
“曲秀跟我不同,她有自己的父母,每个月还会打钱回去,甚至还会抽几个工作日回老家看二老两眼。是我娶了她,是我对不起她,是我没用,是我没做好……”
他说到这,整个人弓得更厉害了,他的背上就像长出了螺壳,壳太重、太曲,就要把他压得支离破碎、扭得面目全非。
“你说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怎么就落到这般地步呢?”
“安安已经在治疗所待了一个多月了,她好不容易才康复的;逸仔也不说话了,在房间里怎么都叫不动……组织把我的权限都封锁了,我无论如何都接触不到任何资料了,你说,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我明明是想让大家的生活变得更好的……怎么会这样呢?”
他一边说,一边掩面痛哭起来,身体一抽一抽的,就像螺遇了盐,痛苦地收缩着、分泌出酸涩的泪水。
夏晓风走过去,就要将手抚上谭容的肩上以作安慰,但谭容挥开了他的手,还一把一把抹着脸,使劲将那些浑浊的泪水抹在指缝间,把脸上的痛苦抹平。
“谢谢你,没事了。”谭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叔叔,有什么是我能……”夏晓风又一次被谭容的挥手打断了话语。
八月的傍晚依旧骄阳如火,天边连火烧云的影子都没有,只能感觉光影和色彩的变换。因为杂物被翻了出来,被褥也被抖开而重新折好,空气中到处都是飞舞的粉尘,粉尘在金色的阳光中熠熠生辉,凭生出一股虚无魔幻之感。
谭容收好了东西,就要将大包小包的东西往自己肩上扛,夏晓风连忙接过,帮他分担了几个袋子。
俩人一路无言走到校门口,夏晓风就要刷校卡,一路送谭容离开。
但谭容拦住他:
“就到这吧。”
夏晓风说:
“没事叔叔,我可以帮你送到地铁站。”
谭容说:
“不用了,你回去好好学习。”
说罢他就接过夏晓风手上的袋子,重新扛到肩上,脚步蹒跚地走出了校门。
阳光照在行李袋上,照在露出的杯子一角上,照在露出的衣架一角上,照在露出的拖鞋一角上。它们远去,阳光还停留在原地。夏晓风瞬间感觉有点呼吸不上来,但脚已经被闭合的校门拦住了。
“晓风,”谭容忽然回头,淡淡地看着他,说,“离开阳才市,一方面也有我的想法,但……”
“今天来宿舍收拾东西,是谭逸请我帮忙的。”
谭容转过了头,说:
“谢谢你,我替他,谢谢你。”
在千折百转的寻找中,在不断希望又绝望的反复中,夏晓风好像已经丧失了流泪的能力。
——就到这里吧。
这是谭逸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