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下贱。
曲秀暗暗骂了自己一句。
——可短距离间,她也确实找不到可以躲藏的地方了。
曲秀和谭瑞安躲在书店的储物室里,这里灰尘很多,谭瑞安接连不断地打着喷嚏。
这里空气不流动,非常闷热,蚊子也多,谭瑞安一听到那嗡嗡声,就挥出手掌啪啪地打。
曲秀握住她的手:
“别发出这么大动静。”
谭瑞安看看她,终是缩回了手,开始使劲挠着手臂和小腿上红肿的包。
老板清点完钞票,又躺回他的躺椅上了,他又开始刷起了那些美女跳舞的小视频,外放声音也忒大了。
曲秀心烦气躁。
逸仔怎么样了?谭容也不知道如何了。
她想到了什么,察觉到自己的双手在微微发抖,蚊子就算在她的皮肤上留下了红肿炎热的包,她也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是冰冷的。
她真希望刚刚发生的变故是一场噩梦,一觉醒来,就什么也不存在了。
丈夫回来了,女儿变得开朗了,儿子脸上的笑容也多了……
曲秀猛地睁开了眼,门缝中透出一线光亮,四周的潮湿阴暗味道告诉她:
她要做点什么。
她不能就这样放着儿子和丈夫不管!
这是她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家,这是她拼搏煎熬了大半辈子才换来的温馨!
娘家人都说“女人吃苦,命中带富”,现在她已经吃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累,是时候该拿取苍天的回报了!
不能就这样被什么人打破了!他们有什么资格!
曲秀的步伐往前一迈,可谭瑞安就像感觉到了什么似的,紧紧拉住了她。
灯光昏暗中,她望见女儿那双跟自己极为相似的眼睛是如此的漆黑、如此的清亮。
“安安,你得留在这里。”曲秀轻声说。
谭瑞安却抓她抓得紧了。
“爸爸和哥哥在外面,他们可能还有危险,我是大人,我得去帮他们。”曲秀说。
“不要走。”谭瑞安归根到底还是害怕的。
“没事,你好好待在这里,不要发出声音,不要到处乱走,我很快就回来。”曲秀说。
“不要,”谭瑞安抬起头,“带我一起去。”
“听话,你刚没听到哥哥说吗,他们的目标是你,你去只会更麻烦。”曲秀微微有些急躁了。
“你要去,我也要去;你不去,我就不去。”谭瑞安固执得跟头小牛似的。
“听话。”曲秀的声音严厉几分。
“……我不待在这了。”谭瑞安缩了缩脖子,声音细细的。
曲秀再怎么变,骨子里还是一个强势的女人,很少有事情能脱离她的预期和控制;现在谭瑞安一反抗,曲秀那胸中的焦虑就成了烦躁,烦躁又成了愤怒,愤怒让她失去理智,愤怒让她短暂地忘了那个“温馨的家”。
尽管她焦虑的初衷,是为了那个“温馨的家”。
“安安。”曲秀的声音冷得跟冰一样。
气氛僵持不下之时,老板却突然别过头来了,他早已习惯母女二人的相处模式——倒不如说,在他的印象里,曲秀和儿女的相处模式一直都是这样的。
他吐出一口烟说:
“啊呀,差点忘了,我那老相好说,你要是下次过来,让我把这小玩意交给你。”
老板走过来。
他搓了搓那老鼠尾巴似的胡子,眼睛上上下下瞟着:
“要不,你给我抱一下我再给你?”
曲秀恶毒地呸了一声,冷声道:
“别过来。”
老板哈哈地笑:
“不要这么有敌意嘛,俗话说‘顾客就是上帝’,你给了我钱,我肯定会顺着你来的。行吧,不抱就不抱了……”
他忽然又把目光投到谭瑞安身上,砸巴几下嘴,可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曲秀尖锐地打断:
“你敢再过来一步试试。”
老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后退几步,说:
“不敢啦不敢啦!我说秀姐,你要是有我老相好一半温柔就好了……”
曲秀听他又提起了这位“老相好”,便说:
“你要给我什么?”
老板哎哟一声,拍了拍自己的头,说:
“瞧我这脑子,一见美女,就啥都给忘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精致的小锁,抛给曲秀,说:
“我那老相好说,这小玩意,等你来我店里时,交给你。”
曲秀将这枚小锁放在手心里,神色有了轻微的变化。
老板口中的这位“老相好”,她认识,不,也不仅仅是认识,还打过交道……不,不仅仅是打过交道,这老相好更是自己的恩人。
刚来阳才市找不到工作,是她为自己引荐到餐厅去做服务员,这才一直干到了今天。
后面要让谭逸去报补习班,她试了很多家补习机构,但都因为价格而劝退了;是这位“老板的老相好”带她来到那家补习机构,告诉她只要谭逸的成绩不错,他们是能免学费的。
但后面还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让本想去找她道谢的曲秀,一下打了退堂鼓,决定不再见她了。
这小锁做工极为精致,表面是纵横交错的长条纹,纹成透亮的红色,宛若一颗琉璃剔透的玛瑙石。
小锁表面有九个横向转轴,她眯了眯眼,似是知道了些什么。
她绷着脸,硬生生扯开谭瑞安的手,然后凭着蛮力,将女人往储物室里一推,谭瑞安被她这大力气推了个屁股蹲,“咕咚”一下砸进满是灰尘的旧书内,蟑螂被惊动,“呼啦”一下跑了出来。
“你就不能轻点嘛,这好歹也是自己的骨肉。”老板夹着烟,在一旁看戏。
曲秀淡淡地说:
“她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就把你跟你那老相好,不止,你跟你所有老相好的事情宣告天下。”
老板吓得直打颤:
“得得得,我说秀姐,您放好心吧,我都收了钱的!”
谭瑞安顿时慌了,她跑过来,不停拍打着门,大声喊着妈妈。
曲秀咬着牙,颤着双手上了锁,“哐当”一声,那是设好了密码的锁敲击到门上的声音。
谭瑞安哭叫着:
“别抛下我!妈妈!我跟你一起去!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妈妈!这里好黑!”
曲秀一动不动地在门前站着。
老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躺椅上,他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个曾经风姿绰约的女人。
谭瑞安继续拍打着:
“别抛下我一个人!我也可以帮你!妈妈!我可以保护好自己!让我出去啊!”
曲秀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过去了……
曲秀还是跟木头似的僵在门口,明明时间是这么宝贵,她也做出了要离开的决定,怎么还伫立原地呢?
难道是被这吵闹的丫头留住了?
不对啊……
老板默默地想:
这可不像她啊,她这种满脑子只会逼迫和控制孩子的女儿,怎么会因为女儿的哭叫而停住脚步呢?
就在老板还在思考间,曲秀有了动作。
她竟然输入密码,咔嚓咔嚓开了锁。
老板吃了一惊。
他看见在亮光涌入储物室的瞬间,谭瑞安迅速冲到曲秀怀里,曲秀也紧紧搂住了她,借着微弱的灯光望去,老板更为惊起地发现:
曲秀的眼睛红了。
那是舍不得的情绪。
这个女人还会有舍不得的情绪吗?
她不应该是这样的人啊。
她应该是前几年那个,拿着竹条,将孩子抽得皮开肉绽的冷漠的女人啊!
曲秀搂着谭瑞安不放,那力度之大,几乎是想把谭瑞安都揉碎了,重新填回她的身体里。
曲秀轻轻地说:
“安安,都会没事的,结束之后,我们一起吃番茄鸡蛋面,好吗?这次不让你爸煮了,我亲自给你煮……”
随后,她又使出了比方才更大的力气,将谭瑞安往储物室一推,又一次哐哐关上了门、上好了锁。
尖叫的哭喊声从门缝间爬出来,像钩子一样钩着曲秀,把她身上那沉积了十三年的冰冷鳞片全都钩了下来,露出里头柔软又脆弱的血肉。
然后,曲秀跑出了店,身后是穷追不舍的哭喊声,连着那盐粒似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