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老师耐心地说：“小事会让你俩动手？高一你们就是好朋友吧，还是室友，没事，有什么都可以跟我慢慢说的。”

俩人坐在詹老师面前，还是跟哑巴似的，一句话不吭。

詹老师说：“晓风你说，是什么小事？说出来我也好了解一下情况，早点处理完早点回去嘛……你也不想一个晚上都待办公室对吧？”

夏晓风犹豫几秒，低声说：“就是些，观念上，不太合适。”

詹老师说：“观念上不合适，什么方面的？”

她没有直接问具体的事，但足以让夏晓风难堪，说恋爱，注定会绕来绕去，然后落到自己身上；不说恋爱，那也不知说些什么，在这种情形下胡编乱造，实在不是他的长项。

他暗暗瞟了侯志博一眼，那人也没有说话，估计让他说出“夏晓风是个同性恋而我不接受”这句话，对于他来说，也很有难度吧。

两名少年都十七八岁，也没完全形成开放的思想，身上的伤口就像各自难以启齿的苦楚，遮着那层胆怯羞愧的血肉，俩人都不自在起来。

夏晓风想：要么，就直接承认了吧，詹老师是高材生，现在这个年代了，她应该能理解我。

可是，话到了嘴边，他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那三个字就跟铁丝网似的，牢牢封住他的嘴，连一厘米都张不开。

詹老师倒了两杯水给他们，放缓语气重复道：“办公室里只有我，其他老师都不在，今天晚上的谈话只是走个流程，你俩把想说的都说了，马上就可以回去了。”

夏晓风抓着自己的手，这时才渐渐体会到谭逸口中那出柜的不易。

就在这焦灼之时，侯志博率先说：“我和他，饮食观念不同……他喜欢番茄鸡蛋面，我喜欢臊子肉。”

詹老师的眼镜往下滑了滑，很明显怔住了。

夏晓风也傻了眼：“……”

不过，我们和蔼可亲的詹老师可是见过世面的，她很快反应过来，推上眼镜说：“你们就因为这个打架？”

侯志博说：“是，他非要我尝一下番茄鸡蛋，我说了我不喜欢、我不接受，他非要我接受。”

夏晓风觉得好笑，说：“这个时代，这个年纪，怎么会有人连番茄鸡蛋都不喜欢吃？”

侯志博说：“这个时代，这个年纪，什么人都有，还有人喜欢吃屎呢，你怎么连屎都不喜欢吃？”

夏晓风被他呛了一口，不爽道：“你又来了，自己老想太多，我也没说给你一下子接受啊，一次尝一块，一天尝一次，我给了你时间。”

侯志博说：“这是时间的问题吗？我从小就不喜欢番茄鸡蛋，这么硬逼着人，有意思吗？”

夏晓风嗤笑道：“行，那我也想通了，我不逼你了，你爱咋咋地吧，你到时候被人说迂腐封建朽木死板我也随便。看来我们饮食观念不和，就没共事的机会了。”

詹老师终于打断他俩：“你们都停停，怎么啦，还要在我办公室打起来？当着我的面，还吵架，今天不是来解决事情的吗？”

夏晓风嘀咕道：“解决不了，他不接受。”

侯志博迅速接道：“有些事情，你硬逼人逼不来。”

詹老师说：“哎，怎么还吵呢。”

侯、夏俩人的眼神在空中碰撞了下，都垂下脑袋安静了。

詹老师看向夏晓风，说：“我觉得吧，志博刚刚说的那句话，有点道理，有些事情，硬逼是逼不来的。比如高一我逼你学习，你愿意吗？你老不愿意了，又是逃课又是睡觉又是不写作业的。后来呢，后来我发现你，哎，就慢慢自己开始学了，找到了伙伴，找到了学习的动力。这是我逼你的吗？如果是我逼你的肯定不会变成这样，这都是你自己愿意去做，你主动的，这才有改变。晓风，你强硬逼人改变，是做不到的，我觉得，你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詹老师看向侯志博，说：“所以，如果志博你连番茄炒蛋面都没有尝试过，你怎么知道就知道这个不好吃呢？”

侯志博说：“我吃过，但我从小就不接受。”

詹老师说：“那你吃过阳才二中的番茄鸡蛋面吗？”

侯志博保持了沉默。

詹老师说：“你看，你连阳才二中的番茄鸡蛋面都没吃过，又有什么理由说你接受不了？你得先去尝试，哪怕是一口，去了解它到底是什么味道的，你才有资格说：这个东西我接受不了。不然，都是以偏概全。”

“它的味道跟你认知里、你讨厌的番茄鸡蛋面是否一样？它的口感，它的汤料呢？如果跟你认知里的一模一样，那你吃一口，觉得不好吃，那下次就不吃了，按你们说的话，就是‘排雷了’。”

“但是万一你吃了，觉得这个面跟臊子肉的味道很像，觉得正好你能接受呢？这些我也不知道，但你可以尝试迈出这一步。”

侯志博守着最后一根防线，他轻声说：“有些东西是拼尽全力也没办法的。”

詹老师说：“可是如果因为最终的结局，就不去拼尽全力，那多不值得呀！按你这么说，我们每个人的生命到了最后都是死亡，那是不是意味着我的出生就没有意义？是不是意味着我就没必要为我自己的年华、为我自己的人生拼尽全力了？”

——是这样的吗？

不是这样的，詹老师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很准确：强硬逼人改变，是做不到的，这些都只能靠自己主动迈出第一步。

昨天想着自己要同侯志博分道扬镳、就此挥别的自己，想法又有了些微的转变：

好像……自己不应该远离侯志博，也不应该给他三天让他彻底接受自己；而是应该鼓励他，让他先了解现在的自己，再让他自己决定，到底接不接受自己。

这是侯志博的想法，这是他的选择。

詹老师点到即止，没有再往下深究。她最后说了一段“不过再怎么样都不能打架呀这个道理还要我讲吗”，就放两人回去了。

夏晓风忍不住看了眼侯志博的神情，胖子的表情有些严肃，眉头也皱着，应该在想些什么。他没有回头看自己，脚步也走得很快，好像现在还不愿与自己走近，但夏晓风想：

侯志博应该听进去了。

那是不是……自己也要道个歉呢？

正这么想着，詹老师叫住了他：“晓风，你等一下，我还有话跟你说。”

夏晓风心里“咯噔”一声，俩人面谈他不怕，这下单刀赴会，就有些颤抖了。

他战战兢兢地坐回座位，好嘛，椅子还是热的，真不知自己要因为什么陈年旧事挨批了。

詹老师说：“刚刚我虽然很多话都在对侯志博说，但你不会就觉得自己心安理得了吧？”

夏晓风识趣地说：“怎么会！我都听进去了，我确实不应该逼他接受，这个我确实认真反思了。”

詹老师笑道：“行，你俩都是好朋友，今天打一架，明天就好了，后面没事了啊，都是高中生了，不要动手。”

夏晓风点头。

詹老师说：“我现在单独找你，是想说下你的学习成绩。”

夏晓风想起自己上学期的期末考，唉，别提了，认真复习的数学考得最烂，语文英语发挥一般，物理跟着谭逸学有点进步，化学还是老样子，生物这狗屎就他妈没好过。

詹老师说：“我觉得，你的学习成绩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夏晓风在心里讽刺地笑笑：那肯定啊，像谭逸那种，都他妈没提升空间了，直接就怼天花板了。

可没想到詹老师下一秒就说：“我听数学老师说，这次出得都是怪题偏题，但是你的基础题都没问题，语文作文也全部完成了，英语至少阅读题没以前错得多，化学整套卷子里时间分配比以前有进步，物理分数也有提高，就是生物还需要多努力下。”

夏晓风以为自己会受到漫长的说教，但没想到詹老师都在点自己好处，他不禁有些发愣，脑袋飘飘然，好像自己活在梦里。

从小到大，小学和初中老师只看到了他的随性摆烂和调皮捣蛋，“不爱上进”成为了每次谈话的重点，就连有几次考得非同凡响，老师也会认为这是源于他的小聪明，源于他那些不同于标准答案的另类解法。

简单来说，他没被老师表扬过学习。

詹老师是第一个这么表扬自己的。

夏晓风晕乎乎地说：“我这次……觉得还没考好，还是很多题目错了，大部分科目都达不到平均分。”

詹老师说：“那其实就很好啊！在这个时候，有题目错比没题目错要好，这样我们就能找到自己缺漏，填补好了，相当于我们又进步了一点。”

夏晓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

詹老师说：“所以你继续加油，你看，我也没把你和谭逸调开，就是希望你俩能互相促进、互相进步。”

夏晓风腼腆地笑笑：“我哪儿能促进谭逸啊。”

詹老师表情认真道：“没有，你改变他挺多了的，这是好事，你难道没有觉得他比平常爱笑了吗？也没有那么‘死读书’了。”

夏晓风想：是哦，谭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改掉那副冷冰冰的面孔了呢？

俩人又聊了一阵，夏晓风那沉闷的心逐渐明朗起来，他觉得同詹老师相处起来很舒服，不会觉得不自在。

——他以前，真觉得被老师叫去办公室肯定是会挨批了，所以对“办公室喝茶”这个短语从来没有好印象，甚至有些恐惧、有些抗拒；别人怎么说跟老师聊聊也有收获，他不相信，牛气地想跟这帮老家伙聊能有个卵的收获，只有一肚子委屈巴巴的气。

可是，正如詹老师所说：如果不去了解，不去迈出这一步，自己不与詹老师彻彻底底地聊学习上的事，他也是没有资格说“我不相信、我不接受”的。

詹老师看了看时钟，说：“行，也课间了，你回班学习吧，有什么不理解的还可以找我。”

夏晓风咧开嘴说：“好，谢谢老师。”

他离开座位，屁股被塑料凳硌得又麻又疼，但两条腿还是精神抖擞，高兴得想蹦起来。不过碍于在老师办公室里，他还是收了点，只是同手同脚地就迈开了步子。

可能过于开心，夏晓风神志不清了，他竟明目张胆地问：

“詹老师，那我是个好学生吗？”

詹老师从教这么多年，估计没听过有学生问这个问题，她顿了会儿，继而道：

“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好学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