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当刀子割到手腕上,流出血,产生疼痛感时,他就害怕了。
这种疼痛感同母亲打骂自己时,竹条抽到身上时极为相似。
相似的疼痛产生相似的恐惧,相似的恐惧产生相似的胆怯。
他突然又缺少了自杀的勇气。
名为“学霸”的铠甲是纸糊的,轻轻一戳就能戳破;倒不如说,一个区区名为“学霸”的铠甲,又有多牢固呢?
他只是成绩比一般同学好点罢了。
其他无论是人际交往、活动参与,他都一窍不通;更别说自己在生活中,在家庭里,是这样生存的。
这样的孩子,我们一般庆幸他没有勇气自杀自残;但是我们也会对其感到悲哀:是啊,这样的孩子,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该生存得有多挣扎、多屈辱。
但这并不是提倡自杀自残,在谭逸的身边,还有一个小三岁的妹妹,她情绪不稳定,还没能长大成人。如果他也像父亲那样撒手不管了,妹妹怎么办?
恐惧与牵挂让他一直支撑到了今天,直到遇见了夏晓风。
这让他觉得:不管怎样,自己还是先活到高考结束吧。
曲秀本想烧了这张情书,谭逸却扬起手,不让她够着。
谭逸说:“我来处理。”
曲秀说:“我自己来!”
谭逸说:“你只会让事情变得越来越乱!”
曲秀瞪着他,没说话。
谭逸叹了口气,说:“今天是周五吧,等会儿你还要上晚班,洗把脸,收拾好东西就过去吧。”
他将那张情书折叠起来,塞进自己的口袋里,说:“你去了她学校又能怎样呢?跟老师闹吗?跟同学闹吗?从她初中以来一直都是我在接手,我熟悉一点。再……信任我一点吧。”
曲秀收了那副咄咄逼人的表情,五官不再用力,眼角、额头的皱纹都松了下来,如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沟壑,流淌在苍凉黄土般的面庞上。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憔悴不堪地说:“最不希望的,就是你们早恋。”
母亲已松口,换作平时,谭逸也应迅速退让,不继续接着话题,好让母亲早点离开。
但他此刻却不由自主道:“为什么?”
曲秀说:“影响学习。”
谭逸说:“就这个理由?如果两个人可以互相帮助呢?”
曲秀原本想走,但听见谭逸的话停住了脚步,她说:“你明白什么?学习的时候,谈恋爱是最不应该的,都不知道丢人吗?那个时候不清醒,脑子一头热,什么都考虑不周全就谈了,‘以后’还长着呢,到了后面认清那个人的真面貌了,再想抽身,就来不及了。”
谭逸还想说些什么:“可是……”
曲秀沉声说:“没什么可是,我不想让你们走我的老路,现在过得这么辛苦。”
谭逸知道母亲在说父亲的事,但每当这个时候,如果再三过问,母亲便闭口不提。好像每个人心底都有个伤疤,你可以知道,但你不能掀开,掀开就不礼貌了。
曲秀穿上鞋子,随口道:“你可别谈恋爱了。”
谭逸说:“如果我谈了呢?”
曲秀轻笑一声,瞟了他一眼,道:“那你滚出这个家吧。”
曲秀去上夜班了。
谭逸坐在书桌前,推开窗子,天上挂着一轮皎洁的月亮。
都说“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可这瓷地板上,可没有半点月光胜霜的模样,反倒是藏于缝隙中的污垢格外扎眼,与冰一样的白瓷砖形成鲜明对比。
“滚出这个家……”谭逸喃喃道。
好啊,滚出这个家,再也别待着了!这不正是他所希望的吗?
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充满霉味的地方!
可令他自己都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每一次母亲打来那通“自杀电话”,他都会义无反顾地跑回来?他明明知道如果母亲真的自杀了,也绝对不是他的错,绝对不是母亲口中的“是你们杀了我”。
这是一种复杂的情感。
离家越远,他便感觉套在脖子上的那根绳索圈得更紧,身上的伤疤重新复活,流出红黄色的脓液;同时,他也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母亲现在怎么样了”?
要说不渴望母亲的爱,那是假的,因为曲秀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二的、陪在身边的血亲;但要说渴望母亲的爱,那也是假的,因为曲秀以名为“爱”的绳索禁锢了他,让他久久走不出去。
这是一种一辈子都无法消磨的精神创伤,因为它自童年孕育。
而好在,现在的谭逸终于学着一点一点摘掉脖子上的绳索,学着怎么迈出儿时的“杂物间”了。
——明天,还能继续见到夏晓风吧。
仿佛这种细微的“希冀”,已然成为了他此时此刻的生存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