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吕易与孔令辞相约前往聚贤庄,虽然大伙住在赵家,可都默契地没有叫赵曜一块出门,两人到雅间时,赵曜已经到场,十六菜两汤的大席面也几乎上了大半。
在场人不少,有赵曜书院的同学,还有当日文会拔尖的几个,连拿了银子但未入住赵家的第二名杨举人也在。
孔令辞见状赶快拉着吕易告罪,一人自罚三杯素酒才得入席。
吕易被安排在赵曜右侧,他第一次近距离细看眼前的青年,无怪乎能写出那种天真烂漫的文字,他本人也生得一副天真烂漫的好样貌,特别是一双纯黑杏眼,看他久了,总觉得是在看只娇养的白色狮子猫。
罪过罪过。怎么会觉得别的成年男子可爱?吕易眼观鼻,鼻观口,内心十分唾弃自己。
赵曜等大家都吃过一巡才开口,否则应酬起来又白费这席好菜饭。
“当日是我失礼,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
众人连连摆手,七嘴八舌表示理解,场面和乐融融。
“赵贤弟言重了。”
“是极,是极,那江风忒邪,谁愿无缘无故病一场啊?”
孔令辞适时从衣襟里取出本精装对折的小册子,隔着杨举人郑重送给赵曜。
“赵兄,我在书坊淘得一册,心想于你学业有益,特借今日良辰贺你大病得愈。”
赵曜呆愣片刻,旋即接过册子,打开瞟了一眼。
瞟见的半片文字令他眼前发黑。
噫!试卷,是试卷!怎么会有人在宴席上送别人试卷的?还是去年他爹送的同款?!
赵曜顺手将册子交给站在边上布菜的安寿,勉强维持住脸上温和的笑意。
“谢过这位……孔兄,你有心了,由此可见你那手锦绣文章皆是平日用功不辍的结果,我最敬重勤学之士,敬孔兄一杯。”
孔令辞激动满饮,这话挠到他的痒处了,在他听来,赵曜言语中尽是诚意,还有什么比被别人肯定更鼓舞人心的?况且这话是赵公子这般妙人亲口说的。
吕易将一切尽收眼底,他夹了筷沙夹肉,以香甜味掩盖嘴里泛起的涩。
正常,难免的,与赵曜交好能得泼天的富贵,几个人挡得住,况且孔兄一没偷二没抢,他只是答谢赵家给的五十两纹银……
与孔令辞你来我往,赵曜倍感无聊,人多眼杂,他一直没找到机会与吕易单独聊聊,赵曜有预感,要是聊对地方,他有一件重要的人生大事能在此顺利解决。
“吕兄,我观你行文,可是师承南隐学派?”思索片刻,赵曜还是先从对方师承入手,熟识以后才好开展其他话题。
突然被叫到,吕易猝不及防,整桌人,包括满面春风的孔令辞都看着他,这种瞩目令吕易感到不适。
“师从李茱萸先生。”吕易摸摸鼻子。
“竟是茱萸先生……”赵曜感慨,刚要引出下文,大门却“嘎吱”一声,是他的小厮安福风风火火地进来了。
“公子公子,助兴的舞娘请来了!全是安定江上拔尖儿的人物!”安福兴奋极了,天晓得为了凑成这桩雅事他花了多大的功夫,这下公子一定能在这些贵客面前长脸,即使都是读书人,可哪个郎君不爱美色?
“……的高徒……”剩下几个字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安福吸引了几乎全场的目光,这可真心不便宜,要知道,寻常人家进安定江最次的画舫喝杯茶水都困难,能一口气将安定江上顶尖的舞娘乐手请来,可不光是有钱就能实现的,上次还是前几天开文会,大人物聚集的那会,几十上百号人远远站着,连舞娘的脸都看不清晰。
在座大部分不是富户,日常都过着一日三餐青菜萝卜的清苦生活,年节才吃顿带肉的好菜饭,更别提花费多余的时间和金银欣赏舞乐了。
吕易也转而看向小厮,他抿嘴沉默,没再接赵曜的话。
“哦,既然来了,就叫进来献艺,正好诸位同仁也吃得差不多了。”顶着一票期许的目光,赵曜点头示意安福继续。不过在大家看不见的位置,他背过头朝安寿使了个眼神,让他一会带着安福出去回话。
安福没看见这场眼神官司,刚办成件体面长脸的大事,哪还有比这更高兴的?他拍手就叫中间人一起张罗,几人一块将雅座三面的门插拔起,雕花木门全部敞开,主座正对本层大堂,一应桌椅都被码放在两边,唯独中间空出大片位置做舞台。
舞台是画舫自带的活动木板拼的,中间铺以上好的西域羊毛毯,四面用安定江上当天运来的大把鲜花装饰,晚风过堂,清香扑鼻,雅俗共赏。
大家入席时外头还一片空旷呢,这会已悄无声息布置了那么多,好事者纷纷夸赞赵曜御下有方,安福的办事能力确实可圈可点。
安福仰起头,喜形于色。
不到一刻钟,舞乐便有序进场,头支舞是当前安定江上舞魁梁月娘献上的独舞,她一袭红衣,脚下踩着独特的步伐,似火一样飘然而来。
刚还热闹的雅间这会安静得很,除了赵曜,众人都屏住呼吸,痴迷地盯着鲜花围拱的火红剪影。
梁月娘身形高挑,四肢修长,细柳扶风似的舞蹈细看却充盈着力量感,她旋转挥袖间带动绣着金银丝线的舞衣起伏,绢灯光线一照,在夜色的映衬下看起来格外耀眼。
只见她眼波随着身体舞动而流转,顷刻就化身为山精鬼魅,勾走在场大半男人的魂,被圣贤书熏陶的书生们此刻变得痴痴傻傻,沉浸在这方小天地里,看样子已经忘却了世间的礼义廉耻。
赵曜扫视一圈,见众人都沉进去了,便示意安寿跟上,自己率先从侧面出去。
“你疯了?又背着我干这大事,席面已经够奢华了,找这些个人来得花多少钱?你公子我月钱很多吗?”
安福被安寿扯到院外偏僻处,他原以为给赵曜壮面子不说得多少奖赏,也够他在小厮群中扬眉吐气得了,没想到出来就挨顿数落。
“您容禀,倒是没怎么花钱,前几日文会账还没结,一说赵家办事,人二话不说就来了,老爷知道您前头病得难受,这事是准了走公账的。”安福顿时悻悻的,但转念一想这是老爷点头的,还是忍不住狡辩两句。
“那不还是花我赵家的钱?考前要静心气,你净整这些乌七八糟的。”说到烦心处,赵曜抬脚冲安福屁股猛揣一下,安福捂着腚麻溜跪地求饶。
“得了,月钱不扣你的,但这三个月我也不想见到你,自己去伙房报到,错哪了好好想想,不要再有下次。”
赵曜没说,自从在松涧画舫听到那什么二娘和她吴妈密谋仙人跳的事情后,他对舞娘啊这些什么杂七杂八的印象跌到了谷底,再漂亮的皮囊又如何,净是些污糟玩意儿,见到就心烦,偏在他谈正事的时候,安福把这些玩意儿引来了,花得还是赵家的钱。
“公子,我错了,您别不要我。”安福跪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赵曜狠心闭眼不去看他,这回要是再纵容,难保以后再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必须叫他长长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