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大家沉醉在舞乐中，赵曜起身离场，他一路避开众人，甚至连贴身的小厮都被他躲掉了。

本来他的意思是，请几个熟悉的有才的学子私下聚聚，大家交流交流学习经验，可事情传到他爹耳朵里直接变了味道，起手就是个大动作，白银烧了千两不说，大家明里暗里都奉承他，从文会开始就陪了一路的笑，搞得浑身不自在。

七拐八绕，找了个偏僻的恭房，嗡乱的头脑总算清明片刻。

舒缓一通后赵曜倚栏，望着墨绿的江水发了会呆，不知是不是错觉，总感觉最近怪事频发，今晨外出，恰巧又在宅子后门遇到卖身葬父的落魄丫头，他施了银钱好生相劝才打发走，否则人家哭着喊着要进门给他做丫鬟。

这事要是放半年前他绝不多想，可恶霸强抢民女，赌徒卖儿卖女，耕读之家少年欠债被骗肉偿这样的戏码一个月就能遇到四五回。

最过分的一次是打马街边过，只抬头与二楼的女子对视一眼，人家就哭着喊着要与他好，哪怕不要名分，事后听闻还是个有夫之妇，要不是那家男人无能，根本不是十两银子能打发的事……

赵曜扶额，他总觉得是他爹在外头得罪了什么人，自家被盯上了，虽说偶遇的姑娘相公们个个漂亮，可他硬是起不来一点歪心，从头到尾只觉得憋屈烦闷，最近干脆连出门也懒得了。

不过不出门，结果好像也并没有那么省心。他自幼读四书五经，家里也请拳脚师傅和内家大师教他修习养生之道，明明心境平顺，近日却总莫名生出心头火，一日竟因西席先生中肯说了他新作文章的几个错处，发起嗔来摔了屋中一套窑变盏。

事后赵曜冷静下来，心中大呼罪过，干脆找了处人迹罕至的山洞把自己关进去，结结实实挨了两个月折磨。

逆风处事，最易不得章法，反倒于事有损。

出来有一会了，正要回席间去，角落不起眼的小门里却传来窸窸窣窣的劝诱声。

“没想到啊没想到，昔日叫你吴妈撵出去的穷酸书生，居然能得赵老爷赏识，听张大那老狗说，这场诗会他再夺魁，往后几年吃喝都不愁咧。”是壮年男子的音色。

“二娘，听你吴妈妈一句劝，这舞娘行当吃几年青春饭还行，可到底是不入流的，不趁年轻多捞些银两，难道还指望那些穷书生高中回来娶你不成？”是个尖酸的妇人音色。

“他待人有礼，从不轻薄，我……”是个声音温柔甜美的姑娘家。

“你什么你，他若高中，有的是高门贵女等他求娶，到时候你人老珠黄，过得只怕还不如那些暗门子。”

妇人言语愈发刻薄，此处偏僻，轻易不会有人来，几人说话没有半分遮掩，这才让赵曜无意听了一耳朵。

这一耳朵令赵曜倍感不适，感觉浑身好像被什么脏东西污染了，他不欲惹事，轻手轻脚转身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妈，我的好吴妈，谋财是不得已，求你们可别害了他性命……”

柔弱的哭啼声顺着江风，快过赵曜的脚步，全部灌进他的耳朵。

啧，不知是哪个倒霉蛋书生，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鱼跃龙门本就不易，考前这么两两叠加岂不硬要人命？赵曜摇头，他想到近半年的遭遇，兹要是他心动了，后续会不会也有谁做局等着他往里头钻？

人各有命，希望那书生机警点，别中了这红粉圈套。

待赵曜上楼，一轮歌舞已毕，小厮四处找他不见，像开了锅的蚂蚁似的来回转悠，赵曜才一冒头便被他一把抓住。

“爷，我的亲爷，您上哪去了？见着安福安禄他们两个了吗？叫他们寻您倒把自己个儿丢外头了。”小厮倒豆子一样，一嘴话啪啪吐不停，索性没忘事，赵曜落座前的空档捡了要紧的预先给他交代一番。

“另两艘的诗文汇过来有一会了，先生们评出来的魁首马上就要登船，好在您回得及时，老爷千叮咛万嘱咐，说这钱也花了事也做了，好容易请来这些位文曲星，他们今后半年可是要和您一道温书的，您这会可千万要全了礼数，不可……”

“好好好，我晓得，方才内急出去解手，未与你们说，不是跟阿爹置气的意思，你快去外头招呼，不必管我。”

赵曜赶快截断小厮的话头，摆摆手让他出去，他怕心里那点无名火苗死灰复燃，意思他都懂，他爹为了让他好好准备会试，借着文会的由头把人骗来了，精挑细选出几个，家里供他们一应开销，他们只要提供一个好的读书风气给他即可，届时赵家得名，书生得利，广结善缘，两相利好。

这些当然不会明说，事后管家会去处理，否则不是明摆着骗有功名的举子做伴读？又不是太子，整这好大的排场，还不如自己闭门苦读松快些，当初就不该心血来潮提一嘴，还让安福那大漏勺嘴听去。

大厅正面墙体上，三幅俊秀飘逸的文墨被高高悬挂，众文人墨客聚在下方品鉴，诸如“国之栋梁”、“状元之才”这类赞誉之词不绝于耳。

不多会，有童子高唱一声：“吕老爷蹬船，杨老爷登船！”

室内静了一刹，门口进来的两名读书人获得全场瞩目，这是本会的前两名登上这艘画舫了，而第三名恰好出自本舫，倒得免了颠簸之苦。

赵曜没多少好奇心，借长者和几人寒暄，座席被人墙挡住的时机，先给自己满斟一杯上好的果酿润喉，几口下肚，已将一会互相寒暄恭维的腹稿打好。

“正要与诸位介绍，此次盛会多仰仗赵公慷慨出资，赵家公子亦属读书人中不俗之辈。”

赵曜听到点名，端起酒杯应声抬头，正正好与来到桌前为首的那人对上眼。

“哐当。”

酒水洒了一地。

有礼的微笑和寒暄词一并扭曲在赵曜嘴角，旁人看来简直扭曲又怪异。

这人……

赵曜的心此刻就像放满各式调料进而被反复揉捏的咸肉，掺杂着与多年老友久别重逢的感动，半是辛酸半是甜，还混入了不知哪来的浓烈妒恨，全是呛人的辣味。

明明是第一次见。他麻木地想。

“这位公子？是哪里不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