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南王府。
原随云并不打算进王府,留在了马车上。
阮言与其他人一起进去。
因着之前茶楼之事,阮言在下马车前特意戴着斗笠后才跟在无情身旁,剑童王府的人在前面领路,金剑童子推着轮椅,其余三个剑童护卫在无情身侧。
众人簇拥,一行人显得声势浩大。
……看上去很像小说里被打脸的富家公子炮灰。
脑海里浮现出无情戴着金金银银的装饰拿着扇子调戏良家妇女的模样。阮言咬紧下唇,好险才把笑声憋了回去。
说起来,不知为何,路过之人似乎都在似有意似无意地看她。
是觉得蒙面显得可疑吗?阮言疑惑地想。
在拜见王爷后,无情一行被王府下人们领着去见了一个人。
是原来的平南王府总管江重威。
对方所住的地方不算破旧,但也实在说不上好,很难想象这竟是一个王府总管所在的地方。
对方脸色苍白,颧骨嶙峋,望着窗外不知在看什么。
阮言看了对方一眼便移开了视线,她对江重威不感兴趣,她只觉得不论是刚才的王爷、还是王府里的人在见到无情身边跟着自己时的表情都十分有趣。
对于无情的到来,江重威显然并不意外。
他只淡淡道:“你来了。”
无情:“我来查王府被盗一案。”
“金九龄至今未侦破,四大名捕接手并不意外,我只奇怪一点,来的人竟然是大爷。”
按距离来算,明显是在不远办案的冷血更为方便,即使由于冷血性情更换人选,也应是除了冷血外最近的铁手更为合适。
岂料竟是在京城的无情千里迢迢赶来。
江重威转过头来,原本双瞳所在的地方竟是两个黑漆漆的洞。
原本表情还算平静的江重威似想起什么,神情也变得有些微妙,“……还带了一位姑娘。”
不管见过几次,都觉得好神奇。阮言感叹不已,这种听脚步呼吸就能判断性别年龄之类的。
不过……阮言悄悄瞥了无情一眼,对方有个姑娘陪在身边很令人难以置信吗?
江重威的表情很奇怪,像瞎了的人突然复明看见眼前蹦出来一个□□。
瞎了的人当然复明不了。如果可以复明,那莫说看见□□,就是让他夜夜躺在□□堆里江重威也一定像睡无比柔软的大床一样感激涕零。
他原本放松的脸色又悲痛起来。
没有任何人在拥有光明的世界几十年却突然失去时还笑得起来。
一个月前,他还不是瞎子,一个突然出现在王府宝库里的男人刺瞎了他的眼睛,也盗走了宝库里的十八斛明珠。
那个男人便是绣花大盗。
绣花大盗是近日方出现在江湖上的大盗,一月内却连做了六七十件大案。
除了十八斛明珠外,他还盗走了华玉轩七十卷价值连城的字画、金沙河九万两金叶子、镇远镖局八十万两镖银、镇东宝一批红货……
与被盗走的珍贵钱财宝物一起,江湖上也多了上百个瞎子。
他们都曾在江湖上闯下赫赫威名,但现在,他们都瞎了。
这便是无情前来找江重威的目的。
“明珠被盗的时间地点与经过金九龄已经尽数告知于我,我来此,是想再听一次案发经过。”
无情道:“若有冒犯在此致歉,只是此案关系重大,不知江总管可否详细叙述当时情景。”
“大爷所托自是尽力,只是别再叫我江总管了。”
“我原本几天前就该走的。”江重威惨笑一声,“但听闻大爷将来,承蒙王爷厚爱,让我多留了几日。”
一个瞎子废物,纵使王府不弃,他又有什么脸面留下。
无情沉默,没有劝什么。
对于骄傲的人,他们所决定的事旁人绝无可能改变。
江重威咳嗽起来,他所受的伤并没有好全,最忌情绪激动。
无情欲上前帮其看一下,被江重威制止,他竭力平复好呼吸后,勉强一笑,“让大爷见笑了。”
旋即将当日所见之事尽数道来。
“那日夜晚,我本是依照常例去宝库检查,却发现宝库里多了一个男人。”
“一个满脸胡子、夏日也穿着大棉袄的男人在宝库里绣花。”江重威突然浑身微微颤抖起来,“对方武功很高,一照面,便绣瞎了我的眼睛。”
他似又回忆起了那根针,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根针没入自己的眼睛。
与金九龄所说无二,此行显然并无得到其他线索。
无情一行人从王府辞别,江重威也从王府离开,他本就是在此专门等候无情的。
在分别时,无情曾邀请江重威来六扇门就职,却被婉拒。
“大爷不必担心,在下好歹已在江湖上多年。”他告诉无情,“我本已生无可恋,但我曾见到一个人,他告诉我即使是个瞎子一个人也可以活的很好。”
“我总要自己试试。”江重威勉强笑了笑,“若有一天,瞎了的我有了如之前的身手,或许会去六扇门混口饭吃吧。”
无情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原本在旁边默默当背景的阮言却突然开口:“你是说花满楼吗?”
江重威有些惊讶地点点头,感叹道:“他确实是个很了不起的瞎子!”
阮言纠正:“你说错了,是了不起的人!”
江重威愣了下,笑了起来,“你说的没错!”
分别后,阮言与无情回到马车。阮言立刻取下将斗笠搁置一旁,呆着这玩意总令人觉得有些闷。
银剑童子赶车,其余三大剑童上马,随着鞭子划破空气的刺耳声音,轱辘的马车开始向前走。
看着坐在马车里的原随云,阮言奇怪道:“你刚才怎么不下去?”
原随云笑容有些无奈:“姑娘,无争山庄虽万事不争,但到底立足于江湖。”
凡是江湖人,于朝廷到底有些忌讳。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刚刚几人的对话原随云自然也收入耳底。
他感叹道:“不愧是花满楼。”
阮言双手拄着下巴正静静看着无情整理不太重要的文书,闻言道:“你不也很了不起?”
“因为在下虽然目盲却依旧如旁人般习武学文吗?”原随云笑道。
阮言摇摇头,纠正他,“是即使你目盲却依旧习武学文吊打一堆同龄人。”
先天不足却成就压过旁人的人,其天赋毅力总是令人佩服。
反正她不行。
原随云眸中闪过一丝惊讶,旋即笑了笑,意味不明,“承蒙姑娘妙赞了。”
不过说起来,花满楼怎么会遇到江重威?
阮言向无情表达自己的疑惑。
答的人却是原随云,他道:“此案难破,金捕头曾向陆小凤寻求帮助,至于花公子介入此案的原因,应与我相同。”
因为他们都是瞎子。
阮言本以为无情会带她见其他被刺瞎的人,无情却带她来到一个客栈。小二将他们领到一个隔间里。
四大剑童两个留守马车,两个守在门外。
桌上各种佳肴琳琅满目,隔间酒香浓郁,诱人至极。两个男人坐在餐桌旁,一人正在喝酒。见他们到来皆站起身来。
无情不着痕迹地瞅了身旁的阮言一眼,见后者毫无异色,方放下心来。
阮言此刻已经悄悄调低了呼吸模式,确保自己闻不到菜味。
呜呜呜,这种吃不得闻不得的日子好痛苦!
正在喝酒的男人风流不羁,四条眉毛神采飞扬,不是陆小凤又是谁。
对于知晓阮言的人来说,斗笠显然于摆设无异。
阮言刚刚落座,一旁的陆小凤便笑眯眯的和她打招呼:“许久不见了,阮言姑娘。”
阮言也不奇怪对方怎么认出自己,会武功的总有各种奇奇怪怪不科学的方法,她只惊讶一件事:“你的眉毛长出来了啊!”
“……姑娘,我当时刮的是胡子。”
一旁的花满楼笑出了声。
当交情达到一定程度,看朋友吃瘪就成了一件乐事,即使是花满楼也不例外。
“这位是?”花满楼准确地‘看’向原随云。
“久仰陆大侠花公子大名,在下原随云。”
江湖人尽皆知,无争山庄少庄主幼时因病目盲。
陆小凤惊讶地看向少年,对方方才拉开椅子入座行动与旁人无异,他方才竟未发现有丝毫不妥的地方。
白衣若雪,风度翩翩,一派风采。细看,双瞳确实微微涣散。
白璧微瑕,总是令人惋惜。
陆小凤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一口闷下。他突然觉得很没有意思。
作恶多端之人依旧活得潇洒自如,美好的人却经受着苦难,即使陆小凤并不是天真的相信神明有眼的人,也难免觉得不公。
但陆小凤终究是陆小凤,他很快便恢复过来,笑着逗阮言:“大捕头办案,你怎么跟过来了。”
“莫不是小姑娘舍不得情郎?”
此言一出,原本在交谈的三人目光登时全集中在了陆小凤身上。
确切的说,是一个人目光冰冷地看向陆小凤,另外两人侧过脸“看”。
“关系姑娘声誉,还望陆公子慎言。”无情道。
无情并未分辩他与阮言的关系。在阮言坚持与自己同住一屋时,纵使二人清白,流言也已经止不住了。
所幸江湖这种捕风捉影之事极为常见,大多数人并不会放在心上。但这般轻佻的言语实在不妥。
无情眉头蹙起。
花满楼淡淡道:“你这个嘴花花的毛病该改了。”花满楼明显有些生气,这对于一个脾气极好的人是很难见的。
原随云未说话,但面上流露着不赞同。
即使是陆小凤,也禁不住这般压力,忙举手投降。
做了一个自己闭嘴的手势。
阮言托腮瞥了他一眼,心想如果这个人也是个武侠小说主角,一定是那种风流浪子,广开后宫类型。
不说话对不喜欢交谈的人来说没有什么影响,但于一个爱说话的陆小凤却实实在在是一项“酷刑”。
另外三人交谈中,陆小凤没一会儿便坐不住了,但他刚想开口,花满楼似后背有了眼睛般回过头“瞪”他,或咳嗽两声。
憋不住的陆小凤向阮言做着鬼脸,逗得后者直发笑。
三人交谈完,无情询问:“陆公子可有什么线索?”
陆小凤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示意他还在惩罚中。
花满楼失笑:“现在你可以说了。”
陆小凤吐出一口气,“谢天谢地,花公子总算消气了,否则聪明绝顶的陆小凤被憋死是多么可惜一件事!”
“有何可惜,若真如此也算奇事一桩,想必即使在五十年后也算是江湖奇谈。”花满楼笑道。
“死后五十年还要被嘲笑,岂不更可怕?!”陆小凤插诨大笑。
说笑完便要讲正事,在听完陆小凤调查经过后,无情将金九龄交给陆小凤的绣花大盗遗留现场的绣花帕子拿来仔细看了看,又还给陆小凤,提出告辞。
原随云似与花满楼一见如故,提出与花满楼陆小凤同行,他本就不是六扇门的人,无情自无不可。
看着离去的马车,陆小凤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叹道:“陆小凤虽自认是个聪明人,在大爷面前却总像个笨蛋。”
陆小凤是江湖人,他追查时所用到的办法、所寻求帮助的朋友难免有一些令身在公门的无情皱眉的,但目前而言他的进度确实最快。
他本以为无情就算不与他同行,也会待一段时间将已知线索整理完毕,谁知对方在听他说完经过后便直接告辞。
如同上次一般,完全让人猜不出作何打算。
原随云笑道:“在大捕头面前,本就少有不是笨蛋的人。”
花满楼面露赞同。
二人相携进入客栈,陆小凤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莫名觉得自己像是被新认识的朋友与老朋友一起排挤了。
这时,花满楼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你这酒虫还站在外面做甚,难道陆小凤真像凤凰一样喝风饮露便足以?”
陆小凤哈哈大笑,快步进了客栈,“这当然不可能,江湖上谁都知道,陆小凤是一个少不了顿顿酒肉的俗人!”
马车上,阮言抱着抱枕趴在软垫上,舒了口气。
坐马车当真要命。
毕竟和原随云不熟,在他面前,她自然不好意思太放开。
这个软垫还是她在离京前特意托严魂灵副总管帮忙做的,配套的还有一个毛绒绒的抱枕,里面塞满了棉花。
趴在上面比化为原型栽在花盆里还舒服!
当初阮言想做这个的时候,严魂灵看着一个劲儿比划,听的是一头雾水,最后还是看见前者画的图后才有了思路。
除了感叹阮言画的栩栩如生外,在看到实物后也顿时爱不释手,也给自己做了一套。
她就说没有女生可以抵挡毛绒绒软绵绵的诱惑!
思及严魂灵曾无意提起的无情的轿子,阮言抬起头双眼亮晶晶地盯着无情:“回京后我可以看一下你的轿子吗?”
传说中的制作困难、布满机关暗器、四大剑童抬轿、全天下只有一顶的轿子!
唔……这种配置好像反派啊。
无情动作微不可察一顿,旋即轻轻颔首。
轿子而已,对方不过一时好奇,自然可以。
阮言发出一声欢呼,顿时觉得坐马车都不难受了!
……不,还是很难受的。
一刻钟后,阮言蔫蔫地趴着,想不通是谁发明了这么发反人类的交通工具。
要不变成草趴在软垫上?
阮言念头刚起,便自己否决了,马车这么晃,会被甩飞吧。
那栽在花盆里再趴?
脑海里浮现出别扭的姿势……感觉更难受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阮言无精打采瘫在软垫上,微侧过头,黑亮的眼睛看向在轮椅上坐的板正的无情,“你每次查案时都这样的吗?”
一处一处询问当事人,一处一处查找线索,整理推测出真凶,搜集物证,麻烦枯燥又辛苦,还要坐这种跟抖簸箕一样的马车,这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同啊。
“那姑娘认为查案应是何样?”无情询问。
阮言摸摸下巴,想起自己穿越前看过的推理动漫和武侠电视剧,结合两者整理着措辞。
“就是那种……怎么说,就是那种观察案发现场的细节和目击证词,很快就推理出真凶锁定嫌疑人,然后用语言询问逼迫嫌疑人,让其露出真面目,最后对方反抗,你用武功制服他这种……”
嘟嘟囔囔说了一堆,阮言最后总结道:“就是用智慧和武功碾压全场,很爽很帅气的那种!”
无情失笑:“哪有这般容易。”
他解释:“我与三个师弟在捕快一行算有些名声,一般交由我们所查之案皆是大案,这种案子的作案者通常作案手法老练、熟悉公门办案流程,很少留下线索,更别提证据,因此极难抓捕,因此才需小心求证,以免冤枉无辜。”
“这样啊——”
阮言泄气地将自己瘫在软垫上,“你们真不容易。”
似想起什么,阮言又抬起头来,揶揄道:“说起来,王府丢的十八斛明珠既不是最贵的,也不是最早或最迟丢的,你却先去王府,是不是上司交代?”
“世叔并无交代。”无情无奈。
只是神侯府做事一向公正不阿,树敌众多,他做事又向来谨慎,自然不会留把柄与他人。
“身在公门,难免有些掣肘。”
“那你还当捕头?你当初为什么入这行?”阮言抱着软枕在在软垫上翻了个身,躺在垫在上仰头好奇地看向他,黑亮的眼睛似闪着光。
“是想国泰民安?还是为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又或是为了报仇雪恨?”
阮言细数一般武侠主角的套路,总归就那么几个。
“算都有吧。”无情面露沉思。
“我幼时骄傲自负,总觉自己能有一番作为,又身负家仇,想报仇雪恨,又见民生多苦,便欲铲奸除恶,加上对我恩重如山的世叔相邀,便入了六扇门。”
“原因种种,但要说最主要的,初时之愿,不过是为了帮助世叔。”
阮言眨了眨眼。
少女仰躺在软垫上,抱着软枕墨发披散,白皙的小脸上满是茫然,她道:“所以,你是想告诉我什么?”
“为何这样问?”无情垂眸。
“你看上去并不是喜欢自揭伤疤谈论过去的人。”阮言努力说出自己的理解,“所以我觉得,你应该是想通过自己的经历教我点什么。”
躺在软垫上的少女茫然的又重复一遍:“所以,你想教我点什么?”
无情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阮言迷茫地摇了摇头,凌乱了发丝,“我笨,猜不出。”
“但笨的人为什么会知道我是想告诉你些什么?”青年的声音似冷泉般透人心凉。
阮言闻言一怔。
怎么知道的?不是很明显就能看出来吗?
笨的人猜不出来对方想教自己吗?可是不对啊,她明明是很笨的。
思绪越发混乱,遇到想不明白的事,阮言下意识遵从以前的习惯寻求身边信任的人的帮助。
她仰头望向坐在轮椅上的人,对方神色淡淡一如往昔,平静的眸子映出迷茫的像个孩子的少女,却并没有帮助对方解答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