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切,总会有人点破。
迟渊一如往常,没什么表情出现在文思堂,堂屋里摆好了宴席,烧着地龙,为了照顾叶蓉,里头甚至有些热,迟渊刚一进去便脱了狐裘,冲主座上的叶憬抱拳行礼。
叶憬还是一袭玄衣,高傲如同天神,他睨了迟渊一眼,迟迟没应声。
迟渊也无甚反应,保持着行礼的动作。
二人互相僵持,直到叶蓉出声打破尴尬,“迟渊哥哥的伤刚养好些,哥哥,还是别让他站太久了。”
叶憬不打算轻易放过迟渊。
迟渊瞒得了别人,瞒不了他。
叶憬微微扬起下颌,正欲诘问,便瞧见迟渊衣袍上的绣着的团莲纹,眼神凝了凝,半晌才道,“不必拘礼,坐。”
“多谢殿下。”迟渊自始至终没什么情绪,恭敬一如从前,对于叶蓉,他只在落座后,客客气气朝对方点下头。
这让叶蓉有些失望,她低头看着身上的繁复宫装,默默攥起裙摆。
这身宫装乃北辰皇族制式,从衣料到工艺,再到其上镶嵌的各色宝石,皆是嫡公主方能享受的规格,是笄礼过后叶憬补偿她的,叶蓉对此很是欢喜,这意味着,在叶憬眼里,她就是北辰的公主,唯一的公主。
迟渊曾经与北辰小公主有过婚约,他不可能认不出这身宫装,却连正眼都没瞧一下,难道在他心里,她穿着这身衣裳,还不如那个已死的小公主吗?
叶蓉眼眶渐渐泛红,到底还是挤出了微笑,举杯与迟渊遥遥相敬,就在此时,又来一人。
宋钰提着几盒礼物,笑嘻嘻朝在座之人一一问候,他对叶蓉有救命之恩,算是北辰的功臣,叶憬便破例让他入席,位置就设在迟渊下首。
宋钰刚落座,就瞧见了对面的叶蓉,叶蓉举杯的动作尚未落下,宋钰急忙拿起酒杯与她隔空相对,“哎呀,知道叶小姐对在下心中感激,这杯酒在下干了,叶小姐随意就好,随意就好。”
在场之人,也就宋钰最是随意,一杯酒下肚,他立即竖起大拇指,“好酒!”
因为宋钰这一打岔,叶蓉先前的那点儿女情长瞬间化作乌云散去,她翻了个白眼,娇哼一声移开目光。
叶憬倒是笑了笑,冲宋钰敬了一杯,“这段时日宋神医为舍妹费心,辛苦了,这杯酒本王敬你。”
“举手之劳,殿下客气了。”宋钰嘴上谦虚,动作却不含糊,忙给自己满上,“再过不久叶小姐的毒便能解了,在下便借今日,提前恭贺殿下,也恭贺迟渊将军与叶小姐,好事将近。”
这话叶蓉倒是爱听,勉为其难举杯回应。
叶憬扫了眼迟渊,最后才落在宋钰脸上,企图从他的神态里分辨出什么,在宋钰冲他眨眼后,叶憬便了然。
“那就……借宋神医吉言了。”
酒过三巡,堂中央奏起了歌舞,几人还算尽兴,宋钰贪杯,拉着人挨个敬酒,直到喝得醉醺醺了才肯回去,叶蓉酒量浅,加之情志不佳,便小酌两杯,这会儿也半醉着,在婢子的搀扶下回了荣华园。
待人都走远了,叶憬挥退舞姬,独自斟了一杯酒,闷闷吃了起来,他酒量一向不错,这点酒不足以迷乱他的神志。
他倒希望能有一种酒,可以让他彻头彻尾的大醉一场。
下首的迟渊已是微醺,不由笑出了声,“殿下赐她那身宫装,想必也是为了……睹物思人。”
迟渊早在进来时便注意到了叶蓉的打扮,那套宫装实则有些岁月,是当年冯皇后为自己女儿亲手绣制,只待将来女儿能在笄礼上穿着这身华服,接受帝王赐簪,万民朝拜。
只可惜,当年的小公主没能长大,穿不上了。
叶憬听出迟渊话里的讥讽,又给自己灌了一杯酒,缄默良久,才冷眼看向迟渊,“本王知道,让你与叶蓉完婚,你心有不满。”
迟渊没吱声,嘴角的弧度慢慢垂下。
“其实你与妹妹,不过是幼时情意,七八年过去,你也早将她忘了吧?”
这次轮到叶憬笑了,他捏着酒杯的手有些颤抖,“莫说你了,本王……都快记不得妹妹的模样了……”
说到最后,他笑里带了一丝哽咽,“横竖是想不起来了,所以偶尔看着叶蓉,便觉她像极了妹妹……”
妹妹很可能已经死了,死在七年前那个雪夜里,可他依旧执着与秦家的这门婚事,即便妹妹死了,也要让义妹履行婚约,再把他所有的偏爱都给了这个义妹,疯了一样的补偿她。
就好像,他的妹妹从未离去。
叶憬极少在人前袒露情绪,分明是该感动的,迟渊却没有半分动容,只觉深深的疲倦。
陪着叶憬演了这些年,他有些累了。
他早说过,他认命的,他接受了,又何必一次次的猜忌,敲打。
他是否不满,是否甘愿,根本就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分得清谁是谁。
“小公主是小公主,叶蓉……也只是叶蓉,无论如何,这都是不变的事实。”迟渊晃晃悠悠站起了身,打算告辞离去。
高台之上的男人却是脸色陡变,“怎么,莫非……你想悔婚?”
“殿下多虑了。”迟渊一挥衣袖,姿势极尽潇洒,“臣知道,这桩婚事不仅承载了殿下对令妹的缅怀,更关乎殿下复国大计,您放心,为人臣子,臣……不敢抗命。”
叶蓉不仅仅寄托了叶憬的念想,她背后的叔伯更是叶憬的左膀右臂,从换亲那一刻起,迟渊就知道娶叶蓉意味着什么。
“若无旁的吩咐,臣先告辞了。”
看着面前恭敬又陌生的男人,叶憬握着酒杯手渐渐用力,在迟渊踏出文思堂之际,屋里发出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
空旷的寂静里,叶憬呼吸逐渐沉重,望着血淋淋的手掌,缓缓拔出刺入掌心的碎瓷片,一张俊颜泛起病态的苍白,浑然不觉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