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死了。”线束晦涩的说。
为死人肯定了他已死去多时的事实之后,沉默的气氛就要重新笼罩回这处空间。
线束蹲下身,死人留给他的音频礼物仍然播放着普莱姆斯圣约,这是供他在星辰之间穿梭的锚物,此刻也同样尽职的催促着他放下手中的死者,踏上现实的路途——既定的事实就是,他的人类朋友,普切利已经死了。
【“这毫无意义,根本就不值得…”】与死者同样的声音在说,【“一切都不值得在意…”】
他将手掌压低放平,人类便顺从的从掌缘滑下,踩在地面上。但在试图立直身子的时候,普切利却猛地踉跄了一下,线束下意识的伸手去扶,人类扶着他的一根手指,终于慢慢站稳了。
“啊,我的腿瘸了。”普切利说,"对现状很有了解的聪明人"明显现在才发现这一点,兴致勃勃且疑惑,“明明之前还是好好的。”
他拉开裤腿,暴露出的皮肤爬满了狰狞的烧伤疤痕,普切利后知后觉的挠了挠脖子,经受高温而死去的死皮被指甲缝截流,一片一片的雪花块状物向下飘落。
“恶。”他说。
——祂在向我们展示…我们的愿景在漫长的未来里结出硕果。
“你受了伤,但是没有死。”线束说,他叙述出这种可能,这句话里面的每一个字,连带着其中包含的意义,都一并击打着他的光学镜,迫使他盈溢出什么透明的清洗液来,“但是没有死。”
他又重复了一遍,像一台接收信号不好的读机。
普切利看着他,半响之后,他的朋友叹了一口气,如花萼一样舒展开来,张开了双臂。
一只手忽然抓住了线束的胳膊,他将他往前拖拽,迫使他张开手掌,去触碰他的眼前之物。
他的面前,普切利仍然保持着微笑,他的姿态松惬而自然,浑然一如生前。但当手指碰触到人类的脸颊,他的身形却骤然塌缩了下来,溃散成一团勉强维持形态的光子。
别…
宇宙波动,洪流带动着金色的光点一并向前,化为了天宇之间一声良久出口的叹息:
“我已经死了,小卡车。”
灯光骤息,世界第一次陷入无天无地的黑暗中。
线束猛然回头,他看到了另一个自己站在唯一的亮光处,正走入闪着光的甬道之中,世界在他的脚后失去色彩与光明,尘封的灰尘与死寂即将包裹这里。
“你要忘记普切利吗?”他向他喊道,声音酸涩不堪,却又洪亮无比,“你要彻底遗忘你唯一的人类朋友吗?”
别…
要是连你也不再记得他…
对方没有回头,世界在飞快熄灭,他不得不加快了追赶的速度,踩着线束离去的脚步,追赶着他的身影,一代又一代过去与未来象征之物在他的周身分崩离析,冥冥之中已不分昼夜,不知道过了多久,寒冷与漆黑终于侵蚀上了他的机体,他抬头向上,突然第一次如此清晰的认识到——这里只不过是一栋过去的房屋。
未来之他早已向他作别。
—
【“从我的角度来看,这是一个充满噪音和愤怒的奇怪时刻。”】
陌生之物穿过星宇,以盘旋之风的形式重新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风,或者说是神视之镜,它围绕着小卡车转悠了一圈,略有感伤的满意看着他褪去了少许过去未来的浮尘,目光愈加坚定踏实:“你到了。”
线束垂首下看,灰色的,静止的孔穴正在他的脚下,像一页无法被吹动的纸一样纹丝不动,他又向上看… …
等他收回视线,他才意识到了他刚才的确是往上看过的,可却没有新的记忆进入脑海,在这短短一瞬,他对自己见到了什么并无任何印象。
看来上面就是“源头”了。
那么…
他不再试图上看,而是转目向下,两轮被日冕分割开来的景象倒映在他的光镜里——
无上的光泽中,一道金属横跨的门正在界点处缓缓升起,一边是屹立于星辰海面之上的图景金字塔,正被吞并在烈火之中燃烧,一边是仍旧错综复杂的闪烁星云,扭构成了沼泽般的记忆迷宫——那是他的来路。
而向着更远的,更远的彼端看去,迷雾与瘴景都被突破,日轮的尽头,现实的世界,有神之美的组合生命正从地面上一点点仰升而起,祂的脚尖低垂,带有飞行生命独有的优雅。伴随着灭命之音,观照般若之光正在祂的头顶上方汇聚。
【警告,警告!】
细小的零件爆裂声在般罗若的关节各处响起,兆示着这具组合金刚的实况并没有看上去的那样自若。
祂有神之仪,却没有神之力,强行动用不属于他这个层次的力量,面临的结局只有两败俱伤的溃灭。
这才是宇宙大帝想要看到的,比起面对威胁不得不侵占自己同体兄弟的机体,邪神更想要让所有威胁的本身都灰飞烟灭。
不能让祂再继续下去了。
线束向那轮正缓慢升起的日冕伸出手,刺目而灼热的光线从他的指缝间透出,照射到他的一只光学镜上,留下一点亘古久远的刺痛。
古往今来,在不合适地点出现的太阳都会引发灾难。
这一轮旭日也同样如此,祇四射烈焰,即将走向奔溃的机体与开始熊熊燃烧的精神世界相互对应。
两种同时异地的毁灭达到了同频。
风暴卷动大海,星辰在洪流中摇晃,一条由不堪和破碎搭构而成的长梯跨跃整条银河,每一阶上都横陈被连鳞带肉被剐下的自我。
由此一路向上,过去不断变为过去,现在不断变为过去,未来不断变为过去。
唯等终于站在虚穴之上,时间不再具有意义之时,“现在”才被固定为了现在,一切之我被统一为现在之我。
高悬的太阳带着凡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与热度,线束不急于用仅剩的现在之我去做坠日的举动。
神明的意志哪怕再残缺,对于凡人而言也是难以想象的庞大,用自我与神明与对撞,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又向下看。
海,风暴,银河星辰,此三世界皆归于一眼。
…他所拥有的,他所摒弃的,所遗忘的,其实从来没有消失,仅在日积月累中深埋穹底,缔结为了火种的一部分,所以无论好坏,予夺与否…
“那都是属于我的。”
纵然是神明,又岂能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