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噪音骤然落下的寂静里,只有尤利西斯的声音在响起,清晰的仿佛没有跨越过四百万年的时光,“你还好吗?”
“我听见你的声音了。”哪怕自己的发声器里仍带着压抑过后的沙哑,尤利西斯仍有担忧的先向线束询问道,“你听起来不太好,发生什么事了?”
“我...”
线束停顿了一下,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距离上次与尤利西斯通讯仿佛已经过去很久了。
这段时间里,数不胜数的矛盾被激发了出来:与大哥的争执;他所看到的那份无望的未来;黑暗超能量体;被下属与同僚们误解精神不正常;还有三重面具和神视之镜,整个宇宙,整个宇宙都在向他涌来...
它们迟早会把我逼疯的。
当发现自己在这么想的时候,线束丝毫不觉得意外,他的手臂已经开始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他摁住自己的胳膊,努力克制自己回想那些画面的冲动。
该死该死快他渣的恢复正常,切普还在机械党那里…
...但你真的能战胜那些拥有先进科技的人类暴徒吗?
线束闭上光学镜。平行世界里那个惨遭机械党拆解的自己的遭遇仍然历历在目...不,不去想它,那只是个经由无数失误堆砌而出的意外情况...
...可你又怎么能确定自己是格外幸运的那一个呢?
别再说了...
...怎么能确信这样的意外不会发生在你身上?
够了,够了!别再说了!
“...我还好。”线束说,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平静,带着一种风雨难侵的安定力量,“但我听见你在哭。”
“哦!哦...”尤利西斯有些尴尬,“我点开通讯外放了吗?不好意思,我其实没想哭的,我的意思是,我不是那么脆弱的人,动不动就哭什么的,我...”
“我知道。”线束说。
他快速而无声的抹去了面甲上刚刚流出的清洗液,不知道为什么,这东西又开始毫无征兆的溢了出来,好像他的止泪阀闩就是个摆设品,“我知道。”他低声又重复了一遍。
“...谢谢。”尤利西斯说。
线束听到了他的手掌同样刮擦过面甲的声音。
通讯的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半响之后,议员的声音才重新闷闷地传来,“...我解析的圣约手稿被清扫机器人误焚了...真该死,连元老院的清扫机都有我房间的准入许可...”
“再加上今晚发生了一些事情...”他的声音中透着压抑,“我的一个朋友被元老院带走了,我不知道他会遭遇什么...但是那帮人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他的,他们想拿他的下场恐吓所有人...我知道的...”
“我很抱歉。”线束想到了普切利,他的人类朋友此刻也身陷在机械党的敌境之中。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尤利西斯停顿了一下,似乎短暂的闭上了眼睛,“...我真的能和整个元老院对抗吗?”
“我知道他们是怎么看我的,所以我一直用缄默保持着现状的安然,不发表自己的观点,不做违抗任何人的事,成为一个游离于局面之外的透明人,不听,不看,不说,告诉自己自由是纷争年代的奢侈品,哪怕再怎么觉得现实如此荒谬,但一切存在即合理。”
...能做出自由选择的最好阶段已经过去了...
...因为往往只有一个声音的霸天虎,才能团结为一个集体...
...好了,这就够了,再往下就是自取其辱了...
我也是,线束想,我总在…
“我总在说服我自己。”尤利西斯话语中的痛苦已经难以抑制,“我告诉自己哪怕发生什么我都不在乎了,我不想再当出头鸟,我受够了理想带给我的代价和伤害,但我,但我!”
“但我根本不甘心!”
那一刹那,轰鸣的雷声响彻在线束的耳旁。
“随波逐流,庸碌无为,我根本不是这样的人,我也不能变成这样的人,我总是在多思,我总是在忧患,我优柔寡断,我不自量力,我心怀空想,看不到眼前的事实,然而这就是我本身,没有这些,我又凭借什么存在着呢?”
有些时候,认清自己能给自己带来非凡的益处。
但是我们需要的并不仅是认清我们自己。
“但你不知道该怎么做。”线束轻声问道。
“...抱歉。”尤利西斯用同样轻细的声音回答了他,“或许我的内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方向...但还是想为了接下来胆大妄为的行为寻求一个最后的肯定。”
“有些选择一旦做出,我想我就不能再回头了。”
“所以,请你告诉我——”
跨越四百万年的时光,已定的过去之人向着未即的未来之人真诚的询问道:
“这会是一条歧途吗?”
冥冥之中,线束觉得自己正在俯视这一刻,是的,哪怕赛博坦人用亿万年为单位来衡量时间的存在,但是越过无数现世的洪流,他们所能真正拥有过的生命也只不过是几个短暂一刻。
而历史和人生一样,刹那酿成的大祸,哪怕用尽千百万年,也无法挽回猝然造成的损伤。而这些产生这些后果的前因,往往是一些人以他们自身不自知的无知来订下决定命运的决定。
...但如果越过这些藩篱,如果只是对你自己说些什么呢?
恍然间,线束又看到了那个强压着惶恐的小卡车,飞船舷窗的镜面倒映着他的影子,他低眉垂背,像是一个透明的幽灵一样抱着推积的数据板,穿过影影绰绰的霸天虎们...
‘...不要害怕...’
将最糟糕的结果设定成死亡,你就会发现自己无所畏惧。
‘不要妥协。’
不能听命于自己者,就要受命于他人。
‘不要畏惧即将到来的痛苦。’
尽管没人愿意宣称自己欢迎痛苦的到来。
‘用你胜于他人的那些部分,去谋划、索取、占有、欺骗(deception),不肯掠夺他人以饱腹,必将被他人所掠夺。’
像是霸天虎一样。(Like a Decepticon)
“不会是。”线束说,“是的,我想这不会是一条歧途。”
通讯对面没有声音传回,但线束知道尤利西斯已经听到了他的回答。
他不再流泪了。
—
...或许我的内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方向...
...但还是想为了接下来胆大妄为的行为寻求一个最后的肯定。
——不会是。是的,我想这不会是一条歧途。
弓背坐在椅子上的赛博坦人凝视着能源热炉里燃起的火光,伴随着主恒星投到赛博坦星的热辐射减少,晚循环的气温也开始变低,霜花开始结上在矿井深处工作的冷铸机们的肩甲,而议员们的房屋里也开始燃起了能炉。
尤利西斯注视着跳动的亮光,他的数据板就在能源炉的底部燃烧着。
到了现在,那些并不精巧的电子记录设备仅能保持一个完整的外壳,而内里的数据早在加热的开始就被破坏殆尽。
背脊慢慢挺直,他屈膝伸出了一只手,够向了最上层的那张记录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