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不被认可的悲戚。”
“有被误解的难过。”
容清洛:“没有对未来的迷惘吗?”
“不会去想这种日子究竟什么时候能够结束吗?”
晏行铮有问必答:“没有,不会。”
容清洛:“为什么?”
晏行铮:“因为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
容清洛:“值得吗?”
晏行铮:“对国家的忠诚,对使命的担当,矢志不渝,九死无悔。”
容清洛:“真羡慕你,你有万事万物都不可动摇的信仰。”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悲伤呢?”
“请不要悲伤。”
晏行铮:“为什么?”
因为你的悲伤,会刺痛我的心。
但这句话,只会如这寂静的深夜一般无声地埋藏在她心底深处,小心地被存放,不会轻易地被人挖掘和显露。
容清洛道:“我希望你无畏地走下去。”
“有我在的日子里,我不会让你这样死去。”
“因为我说过,我也会成为你的力量。”
与你共渡风雨。
陪你共历生死。
晏行铮深深呼出一口气:“你知道吗,其实我今天去地牢里救人的时候,他一开始并不相信我。”
“他不相信我是警察。”
“他认为,我只是晏行铮。”
“你说,我究竟是谁?我是人?还是鬼?”
“这种悲伤,你能理解吗?”
晏行铮在她面前,向来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
很多时候,都是他在救她。
可在这个时刻,他露出一丝颓唐。
容清洛抬手为晏行铮整理微乱的衣襟。
看见他冻得通红的耳朵,容清洛取下自己的帽子,踮起脚尖,将帽子扣在他头上。
晏行铮没有抗拒容清洛的动作。
容清洛做完一切,后退一步,才缓缓开口。
“四面皆敌,人人伪装。”
“一举一动,皆是谎言。”
“我们的处境这般相同,你觉得,我会不懂吗?”
容清洛自嘲一笑:“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却总想着,在这虚假的表象之下,拼凑出真正的你。”
“因为你能理解我,你会保守我的秘密,你可以和我并肩战斗。”
“你看见了我,所以我也想要看清你。”
“你愿意让我看见吗?”
“我不知道你把我当做什么,但在我心里,你是生死之交,志同道合。”
“既然如此,我怎么会不懂你,又怎会对这相似的处境无法感同身受呢?”
“走进暗夜,你放弃的是姓名,身份,名誉。”
“我献祭的东西,除此之外,还有容貌、身体……”
“你在为这些瑕疵而感到悲伤和痛苦吗?”
“可就在几个月前,就在九川江边,就在这相似的月色之下,你曾经告诉过我——”
“高贵如月亮,也会有瑕疵难掩,可那又怎样呢,无论阴晴圆缺,明月始终令人心驰神往,这点瑕疵,根本无损月色之美。”
容清洛挥臂指向远方天幕。
那里有当空皓月,如水般澄明清澈。
容清洛:“我希望,你永远在那里,永不坠落。”
晏行铮心神震荡,却依旧缄默无言。
今晚他眼睁睁地看见同伴死在自己面前,更加深刻地意识到,他是没有未来的人。
自己的结局是那般不确定,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护好容清洛,和她一起完成任务,直至牺牲在某个未知的时刻。
如若侥幸存活,他和她才有未来,在这之前,他给不了任何承诺。
先在任务中活下去,才会有未来。
有了未来,才有以后。
否则,对他们二人而言,就只有现在。
身处随时可能会死、随时可能会倒下的境地,能拥有这片刻陪伴,对他而言,已经相当奢侈,很令人满足。
他会永远记得,在这个静谧清幽的夜晚。
有月色。
有江风。
也有她。
一直以为自己无坚不摧,而今才忽然发现,他也有软肋。
清洛,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身处黎明前的黑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收网。
他只能尽最大努力,完成二人共同的目标,然后在最后时刻,成功送她脱离这苦海。
晏行铮暗下决心,要尽快将容清洛成为线人以后在这些年中做出的功绩梳理汇总,统一上报给平叔,以免未来收网清算时误伤容清洛,毕竟容清洛一直待在林裕身边。
而这一切,容清洛不需要知道,他只希望,在黎明到来之前,她能好好活着。
千言万语在晏行铮心中跳跃,最终都只化作一句话,他道:“既然我们已经生死与共,在未来,你要继续保护好自己,千万……别死在我前面。”
容清洛:“你也是,要好好活着。”
晏行铮:“万一最终,我们都陷在这潭泥泞里,而我已经出不去了,我一定会送你走出这泥潭,到时候,你不要有任何留恋,我希望,你能替我看看,那初升的太阳。”
容清洛眼眶微红:“在这条一不小心就全盘皆输的道路上,我会永远为你虔诚地祈祷,你要活下去。”
接下来,两人都没再说话。
江边步道旁有供人休憩的木椅。
两人各自坐在一张长椅上。
相隔几米远的距离。
枯坐一夜。
月落日升。
东方漆黑的夜幕渐渐揭开一角,露出一抹鱼肚白。
曙光初现,天快亮了。
晨光点亮江边花树,那是春日江畔盛开的桃花。
远方江堤生长着大片明黄色的油菜花。
处处都是生机。
晏行铮起身,来到容清洛面前,伸手:“回去吧。”
容清洛被晏行铮从木椅上拉起,两人向停车场走去。
犹豫再三,容清洛停下脚步,鼓起勇气,郑重道:“我还有话想说。”
晏行铮颔首。
容清洛:“其实,无论是你,还是我,我们都只是时代浪潮下最细微、最不为人所察觉的浪花,轻易就淹没在潮水中。”
“范家已经覆灭,萧家即将覆灭,林家未来同样也会覆灭。”
“无论有没有你我,这都是大势所趋。”
“就如同树木在秋季凋零,庄稼在秋季丰收,万事万物兴旺衰败的节律都是不同的。”
“有人高升,有人降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就是事物最正常的发展规律。”
“曾经,他们趁势而起,享受时代红利。如今,时代发展到这里,他们注定要覆灭。”
“即便没有你我,也有其他人来执行。”
“你是时代的棋子,我也是。”
“只不过,林晶种下了让我走入这场棋局的因。”
“我多么希望,我没有成为这朵浪花。”
“我只想做一个观潮人,却意外成为踏浪者。”
“这一路走来,我真的很痛苦。”
“反复被煎熬,每每被锤炼。”
“以前,我真的不觉得这世上有什么是值得快乐的事情。”
“可现在,偶尔也会觉得,也没有什么值得那般不快乐。”
“这都是因为,身边有你,我就感觉,我不是一个人沉沦在这苦海泥沼之中。”
“晏先生,清洛一直很感激,你愿意让我和你一起走剩下的路。”
“那么,如果等不到天亮,在这黎明之前,我希望可以和你一起做殉道者。”
“好了,我的话说完了,这就走了。”
晏行铮立在原地,看着容清洛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什么。
容清洛走出几米远,忽地摸到兜里的东西,她停下脚步,回头问道:“有受伤吗?”
晏行铮:“什么?”
容清洛:“问你昨天在萧宅受伤了吗?”
晏行铮:“没有。”
容清洛:“怎么可能,就算没有被咬伤或者被子弹打中,肯定也会有擦伤啊。应该没被林裕发现吧。”
晏行铮:“都在衣服里面,小伤口而已,不碍事。”
“自己的身体只有自己爱护,为什么那么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你让我别死在你前面,那你自己首先要长命百岁。”容清洛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一小瓶伤药塞进晏行铮怀里,“给你,回去记得敷上。”
说罢,她转身想要离开。
晏行铮忽地叫住她:“容清洛。”
容清洛没有回头:“怎么了?”
晏行铮:“下雪了。”
有纷纷扬扬的雪花轻盈地在微风的护送下飘至容清洛的眼帘,她仰面望向天空。
雪花与桃花瓣一同在空中飞舞,曼妙而美丽。
倒春寒,竟然真的会降雪。
容清洛抬手去接那纯白雪粒。
飘零的白雪没有接到。
却感受到身后接住一个温暖的拥抱。
温柔。
克制。
却似乎有浓烈的话语,无声地在陈述与表达。
爱意,会是一个克制而浓烈的拥抱吗?
容清洛不知道。
她道:“春雪,许个愿吧。”
晏行铮矮下身子,将下巴窝在容清洛肩上,低声轻语:“希望明年,还有机会和容小姐一起来九川江边,品月升,赏雪降。”
容清洛拍拍晏行铮横抱在身前的手臂:“希望有一天,能亲口听到晏先生告诉清洛,你真正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