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不是的……
他缩成一团,雨打在身上痛彻心扉。恍惚间,黑压压的人群有熟悉的身影,那人鎏金御甲闪耀,英姿飒爽,却一脸厌恶看着他。
“内卫什么身份,冷血无情,杀人不眨眼,碰你一次,我都觉得恶心!”
原来,自己是这样的。
我就是这种人……万人唾弃,百官责骂,这就是内卫。
太子的斥责,友人的抛弃,爱人的怀疑。
终于,他扛不住了。
宫女银铃般的笑声回荡。
夏衍,要成婚了。
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瞬间决堤,雨中的人掩住面庞,笑得不知所措。
是啊,内卫什么身份?
久久在黑暗里见不到光,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地狱的恶鬼碰到温暖就被侵蚀,烧得骨头渣都不剩。
手腕上的蝴蝶沾了水,如晨光熹微降下的朝露,更加熠熠生辉。
邱茗盯着纹身许久,前所未有的厌恶从心底升起。
他恨透了内卫这个身份。
不曾染血,何人知他年少风华,一生所付,不过因江州冤魂不得安息,若善念尚存即可窥探真相拨云见日,何人愿意堕入尘埃,万劫不复。
可这又怎样?
一步错,步步错。错到现在,浑身是血的他,孤独站在阎王殿前,看魂魄躁动,听万鬼悲鸣。
一切都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指尖的刀刃发颤,轰隆一声惊雷刺耳,闪电劈开天际,寒光斩断了蝴蝶的双翼,断血刃没入肉中,鲜血四溢。
他就这样,独自一人看着伤口的血,流了很久。
直到院门被打开,小孩的惊叫跑向他。
一把伞遮过头顶,雨断了。
“少君,您会淋坏的,快进屋吧。”常安用毛巾擦他的脸,快哭出来了。
邱茗眼前又开始发昏,听不清小孩在说什么,微抖动声线,“常安,过了明年,你该及冠了吧,到时候,别跟着我了……别跟着我这种人……”
“我不要!”常安执拗着,咽下泪,坚定地举着伞。
邱茗愣了愣,夹杂着雨声,唤醒了些许意识,雨水无情打下,笨手笨脚的小孩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一改既往的幼稚,抽泣着嗓子笑着说。
“少君,那年你肯把伞留予我,我就知道,您是我遇见过的,最好的人,少君,我不要离开你,永远不要,你别赶我走,我走了,就真没人陪你了……”
青瓦小巷,淫雨霏霏,他撑出去的伞,原来这孩子还记得。
温热的液体从眼眶溢出,混在冰冷的雨中,悄然落下。
他挪动胳膊想回抱小孩,可忽然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睁开眼,全身上下像被抽走骨头一样,微动手指,发现手腕上又被缠了绷带,身边宋子期愤恨地看着他,一药箱咣砸得巨响。
“祖宗,您什么时候学会自残了?”
“不小心划的……”邱茗背过脸撒谎。
“放你娘的屁!再偏半寸你左手就废了!怎么想不开的?刚养好就折腾,我拜拜您好不好?太医署的药都被我薅遍了,您老安生几天成吗?”
“……”
邱茗什么事都不吭声,宋子期拿他没辙,昨晚他在太医署批方子,不知为何心里乱得慌,一想到有人药不起效,每隔两日得盯一下,这才来了南坊。谁曾想冒着大雨刚收伞,就见小徒弟淋个落汤鸡,大呼小叫拽他进里屋,耳边一嗡,差点当场破罐子破摔和屋里人一起晕过去算了。
他宋大夫万般小心养了近半月的人,又给身子捅出了大篓子,幸好小徒弟得力,把血先止住了,但他拔刀片的时候仍然心惊胆战。
“再胡乱放血,神仙来了都救不了你,你最近怎么回事?是为了姓夏的那小子?”
“不是……”
“那为啥?你爹的事?”
“没有……”
“喂,多讲两句会死吗?”宋子期一向没耐心,“你爹的事已经过了快十一年了,朝中人来去变动,想也知道没那么好挖,线索不是你想要就要的,有什么好恼的?还有,天下好男的女的多的是,你这条件还怕挑不到一个称心的?非得一课时上吊死?”
“我不是……”
邱茗手背靠上眉心,阙下眼。
是他不听师父劝阻,一意孤行进宫当内卫,是他昧得良心干了见不得光的事,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
庙堂水深不可测,何以侍君,何以维命,都不是他能选的。很奇怪,书卷细文,明明读了那么多遍,明明每个道理都懂,但面对手里人惨死,面对亲近之人背弃,他还是忍不住心痛。
躺在床上的人蓦然开口,宋子期的数落戛然而止。
“师父不该捡我回去。”
江州的雪那么大,那么冷,也许十一年来,他从未走出过那个雪天。
所有的狠戾与柔情尽数褪去,徒留茫然疲态,邱茗的声音宛若叹息,谢在晚春下,如沤浮泡影。
“连尘,我好累……”
活着好累,爱的好累。
宋子期一怔,沉默半晌,伸手用力揉了人的头发。
“傻瓜……”
一朝天子一朝臣,谁又能料到之后的事?
睡意袭来,邱茗不情愿地合了眼,天总是要亮的,只是转瞬之间,没有了那个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