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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昼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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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

伴随着这声怒喝,阿史那玄被踹得不受控制地后退,摔到滚烫的黄沙上。

阿史那玄磕破了手腕,可饥饿让他无暇顾及疼痛,他倔强地扬起头,却不是看那个踢自己的男人,而是看他身后。

那是一个简易的木棚,摊前挂着粗麻帘子,热风拂过时,帘子会露出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青稞面饼,羊油的奶香飘散四溢,摊子后面,一个戴着羊毛毡帽的妇女正揉搓着面团,不时将细碎的沙枣塞进去,她面前的油锅滋滋作响,又一批面饼被炸至金黄。

孩子那双漆黑的眼直直地盯着那些面饼,将香味牢牢记住。

男人瞧他还敢看,恼怒地上前,还想要再补一脚。

阿史那玄没有给他第二次机会,他在沙地上翻滚着避开,男人踩了个空,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

男人愤怒地咒骂:“滚远点!你这个不祥的东西!”

阿史那玄始终没有吭声,站起来拍了拍沙子转身欲走,那个男人这才收回愤怒去卖力招揽顾客。

孩子没走开几步,摊后那个妇人小声地唤住他,她回头看一眼自己的男人,快速地从摊子上拿了个饼递向孩子。

阿史那玄看向那个金黄酥脆的面饼,又望向那个妇人。那双眼睛里浸满善意,像涵泽一样美丽。

他小跑过去,从微笑的妇人手里一把抢过面饼,转身融入熙攘的人群中。

暮色下,谁也没空注意这个小乞儿。

留雀河畔的集市人流熙攘,商贩们叫卖着各色货物,人声沸沸,依稀听见驼铃渐近,又一支商队缓缓走入这个沙海绿洲中的城邦。

这就是昼阳国的都城“留阳”,在昼阳国的语言里,这座城邦叫做“乌尔沙”,意为“圣水之城”。如果从高处看,留雀河温柔地拥抱着大地,两岸绿意点点,河水并不湍急,与其它支流一同汇入涵泽,涵泽足有数百座城邦那么宽广,这片沙中海在落日下恍若一面神仙遗漏的镜子,以最漂亮的角度映照天空的模样。再远处,是一排排土丘,昼阳国民叫它们“白鱼堆”,因为这些沙丘像是一尾尾巨大的白鱼,永远朝着风来的方向游动。

国民用芦苇和粘土在河畔两边搭建屋舍,蓄养牛羊,袅袅炊烟融入渐暗的天色。

这就是昼阳国,拥有两万人口,是沙漠里顽强且闪耀的存在。

而在这样的傍晚,阿史那玄一如既往地踩着晚霞走过斑驳的街巷,最后轻车熟路地钻进乌尔沙外一座白鱼堆下面,这里是一处沙狐挖出来的小洞穴,他把这里挖大了一些,又在洞穴入口处放置了许多尖锐的木石碎片,每天都会加固一遍。

这样的小堡垒,住一个孩子刚刚好。

他不记得自己的父母是谁,但他知道自己曾经一定有过父母——没有婴儿能单独离开父母的怀抱活到能走路的年纪。在他有记忆开始,有个老酒鬼捡到了他,可酒鬼在三年前死了。

在昼阳国里,只有那个喝得颠倒天地的酒鬼愿意收留这个孩子,因为所有人都以自己深目勾鼻、黄褐色的头发和古铜色的皮肤为傲,这是大地赐予的颜色,更是阳光眷顾的标志。

而他,这个黑发白肤的异类,是被世界诅咒的孩子,不祥。

和所有孤儿一样,阿史那玄最初没有名字,商贩叫他“不祥之子”,孩童们叫他“白鬼”,偶尔,很少的时候有善良降临,那些人会因为他的黑色头发而叫他“阿玄”。

在昼阳国,每一个孩子都要经历“赐名日”,在那天,父母会带着新生儿到留雀河边,由祭祀诵读祝词,虔诚地把孩子的名字告知天地。

他曾经躲在芦苇丛中偷偷看过,他明白,名字不仅仅是一个称呼,更是一个人被世界认可的证明。

所以他用昼阳国最普遍的姓氏加上“玄”字做名,在一个刺骨寒夜,偷偷跑到留雀河边,同样虔诚地告诉天地,这里有一个叫做阿史那玄的人活着。

他的名字和他的生命一样,是这个世界不可否认的事实。

阿史那玄将这个珍贵的青稞饼撇成好几块,拿起最小的一块,靠在洞穴里细细地啃。天高地广,孩子眼前是城邦,孩子身后是猎猎长风。

吃完后,他习惯性地捡起自己破烂的毛布毯,准备入睡。入夜的风沙很难捱,孩子必须要仔细地用这块毛布裹好自己,否则不晓得会在哪一个星夜里一睡不起。

可是今夜他稍有迟疑,放下了羊毛毯,钻出自己的小窝。

有件事,他在意了许多天。

就在他的小窝旁边,另一座白鱼堆下面,这段时间总是会来一个衣饰华贵的老人,他腰间有香囊,甚至还披着锦衫,脚上蹬着锦鞋,就像踩着云一样,划过沙地都没有声音。

而这些,都是商队从中原不远万里带回来的奢侈品。

他总是在入夜后抬着个本子独身过来,仰头看天很长时间,偶尔低下头在羊皮卷上写字。

阿史那玄不识字。

而且,头一回见到这个老人,他甚至还比对过有多大可能杀了他,再剥掉他的衣服去集市上卖。

但很快他就放弃了这个念头,毕竟他终日食不果腹,瘦骨嶙峋,而这个老人即便须发尽白,依然能够在寒夜广星之下岿然自得。

高下立判。

彼时的阿史那玄只会思考活下去与食物,又在好奇驱使之下凑过去看这个老人在写什么,对方似乎毫不在意这个多出来的旁观者。

即便阿史那玄已经凑到了面前,老人甚至都没抬头看他。

老人的手指就像被野风吹落的胡杨树枝那般枯朽,却能灵活地在羊皮卷上游走。陶制油灯里的羊油被烤得劈啪作响,光线跃动到羊皮卷上,那是阿史那玄从未见过的奇特笔法,每一个字都有棱角。

阿史那玄看得挪不开眼,完全被这些优美的笔画吸引,看得忘了饥饿与寒冷,忍不住凑过头去,脑袋几乎要抵到老者脸上。

他连着看了六天,老人偶尔会用笔杆轻轻挪开这个孩子挡光的脑袋,却默许他的旁观,在这个奇妙的体验里,两人从未说话,直到第七天,老人忽而说:“这是中原的文字。”

他问:“你看得明白吗?”

阿史那玄摇头,“我喜欢。”

“喜欢?”老人抬眼望向这个孩子,“你是说你喜欢这些字?”

借着陶油灯,阿史那玄眼底泛着异样的光芒,他指向其中一行字,“我看到它们在起舞,身上有和白鱼堆一样漂亮的光芒。”

老人盯着孩子伸出来那根指头默了许久,最终放下笔,正儿八经地开始这场对话。

“我知道你,你不恨吗?”

阿史那玄说:“我恨,但更饿。”

老人笑了笑,问:“明天,你还来吗?”

很少有人会这么对阿史那玄笑,他不由警惕起来,反问:“你不来了吗?”

“我会来。”老人说完继续低下头写字。

于是在第八天的黄昏后,阿是那玄啃完手中的青稞饼,还是翻出了自己的小洞穴。

老人带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羊肉面,面条被炖得酥烂,肥瘦相间的羊肉块点缀其中。

阿史那玄眼睛都看直了。

“吃吧。”老人说。

阿史那玄问:“为什么?”

老人又那样笑了一回,“因为你饿。”

阿史那玄接过面条,热腾腾的香味从他鼻子里钻进去,紧紧拉住了他的灵魂。

“我叫萨利赫。”老人说,“以后,你可以叫我老师。”

阿史那玄倏然抬眼,确认了半天这个贵族老人没有在开玩笑,他问:“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孩子,同时,也是最好收买的孩子。”老人眼带笑意,指了指他手中的面条。

阿史那玄的本能在促使他把面条送进嘴里尽情咀嚼,但他始终没有。

他警惕地看着面前这位服装华贵的老人。

大多人的善意背后都是陷阱,有人会给阿史那玄一块食物,然后让他去偷东西;有人会给他一碗羊奶,然后让他去打架。

问题是,这样的人太多了,几乎塞满了这个流浪孩子的大半生命。

对阿史那玄来说,毫无缘由的善意,往往意味着更大的伤害。

“吃吧。”萨利赫见他迟迟未动,劝道,“面要趁热吃。”

阿史那玄这次直接放下了陶碗,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萨利赫说:“因为你饿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我自己。你看着文字的样子,也让我想起我自己。”

阿史那玄上下打量萨利赫,皱眉说:“你是贵族。”

“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苦难之路。”萨利赫说,“所有人都会受苦。”

阿史那玄不说话,他又看了看那碗面,然后抬起头,等待萨利赫的下文。在街头生活久了,他早已学会用沉默少言来保护自己。

萨利赫也不着急说话,把自己带来的羊皮卷在月光下摊开。有趣的是,今夜的白鱼堆依旧有来自旷野深处的寒风光临。

可这一老一小,似乎感觉不到冷似的,只有那碗羊肉面在倔强地冒着热气。

在阿史那玄眼中,那些文字依旧在闪烁。

“你知道吗?”萨利赫说,“当年我第一次看到这些文字时,也觉得它们在发光。那时候,我蜷缩在一个马厩,饿得脑袋发昏,却被一个商队老人的书卷吸引住了。”

萨利赫目光变得悠远,“我在最饿的时候,看到了最美的东西,就像你一样。那位老人教会我认字,如果你能给我这个机会,让我也教会你,我会为此而感激。”

老人温和的请求伴随着昼阳国的留雀河水声,拉扯着阿史那玄的手抬起了碗。

“等你用完餐。”老人卷起羊皮,“我们就走吧。”

萨利赫带着孩子穿过夜色中的留阳城。

这座城市阿史那玄再熟悉不过,每一个角落都有他的脚印,他抱着自己的破旧毛布和剩下的青稞饼,觉得一切景物都变得陌生起来。

他们走过集市,穿过商队驻地,最后停在一间漂亮的院前。门柱上雕刻着精美的藤蔓,夜风路过时,会拉响门楣上的那串铜铃,连清脆的响声里都包含富贵的意味。

阿史那玄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怎么了?”萨利赫问。

“这是王族的住所。”阿史那玄警惕地观察着周围,他认得这里,也没少在这里被打过。

萨利赫轻轻推开门,门后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两侧点着油灯。

“你在这里会很安全。”

阿史那玄依旧没动,再次问:“为什么?”

萨利赫很耐心,“因为你能看到字的灵魂。”

“人才有灵魂。”阿史那玄说,话里藏着一股倔强。

萨利赫认真地看着孩子说:“万物都有灵魂,文字不仅是符号,也是画面,是情感,是整个世界的缩影。”

阿史那玄把这句话听进耳朵里,又放进肚子里,和那碗面条一起消化掉。

“你可以随时离开。”萨利赫看着孩子攥紧毛布的手指,温声说,“我不会强留你,但如果你愿意,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都教给你。”

“好。”阿史那玄如此回答,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老人,又说了一遍,“好的。”

*

最初,阿史那玄总是睡不踏实,半夜惊醒后需要一遍遍确认自己是否还在那间漂亮的屋子里。以至于白天总是没有精神头,但萨利赫从不催促。

这个老人像是由耐心建造而成的人。

不出三年,阿史那玄不仅能读写昼阳国的文字,甚至还掌握了中原的诗词歌赋,他爱那些山水,也爱那些花鸟。

之后,萨利赫开始教他感知天地灵力。

“世间万物皆有灵韵。”老师说,“月辉,流水、走风,都带着天地间的力量。学会感知它们,就像你看见文字的灵魂那样。”

感知灵力并非易事,这次时间久了些,过去了四五年时间,阿史那玄开始能够看清月光的流动,能画出砂砾的轨迹,能预感到风暴的来临。

这个时候,老师又问了他:“阿史那玄,你还恨吗?恨大家对你的看法,恨那些曾经的伤害。”

阿史那玄认真地点了头,说:“会恨。”

他记得那些被四处提赶驱打的日子,听得见那些喊他“不祥之子”的声音。屈辱和冷漠,时隔多年,依然清晰。

老师并没有让他别恨,只是平静地说:“你可以边恨边爱。”

“你看。”老师指向远处的白鱼堆,“就像这片沙漠,它无情地吞噬了多少生命,每年都有国民和商队葬送在里面,可它孕育了绿洲,也诞生了涵泽,它是伟大的老师,教会了昼阳国人如何在逆境中生存,就像曾经那些伤害你的人,教会了你如何自保。”

“阿史那玄,爱与恨是一体的,不要让它们分开,影响你。不论何时,恨的时候,要看得清爱,如果没能看清,那么,就从高处看。”

“从高处看?”

“是的。”萨利赫笑着说,“像月亮那么高,看月光既能照亮前路,也能刺痛双眼。”

阿史那玄照做。

他把目光从自己痛苦的记忆上移开,瞧见商队们在茫茫黄沙中开辟的商路,丝绸、香料、珍宝来往于黄沙海之间,看见昼阳国人在酷热和刺骨冰寒交替中顽强又倔强的生命。

看清这是一个在艰难环境下生存的民族,他们或许保守、或许偏执、甚至能称得上野蛮。

但正是这种性格,让他们在恶劣的天地中生存下来。

“看到了什么?”萨利赫问自己的学生。

阿史那玄说:“我看到了这个国。”

萨利赫笑了起来。

阿史那玄又说:“很美,生命顽强的样子很美,这个国很美。”

萨利赫这次满意地点了头。

*

多年来,阿史那玄读过太多中原的诗文,也对那片土地充满向往。

云瑞国,一个能诞生这么多诗人的地方,一定有着无限风光。

“去吧。”老师没有留他,月光映照着他的白发,“年轻人就该多看看世界。”

萨利赫从袖中取出一把莹白玉刀,交给爱徒,“这是我游历中原都城时得到的,现在,它是你的了。”

阿史那玄珍惜地接了下来。

“不必担心我。”老师说,“记得带些有趣的故事回来,我会准备好你最爱的酸奶。”

这个老人,眼中永远带着慈祥笑意,用自己一双枯瘦的手在寒月下,拉住了一个小乞儿摇摇欲坠的命运。

阿史那玄摩挲着手里的玉刀,问:“会放果干吗?”

“当然。”萨利赫揉了揉他的脑袋,“我知道你爱吃加了果干的酸奶。”

阿史那玄沉默地抹了一把眼,跪到地上,对老师行了一个父子的礼。

“去吧。”萨利赫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昼阳国的骄傲去看看那个世界。”

老师说:“记得早些回来喝酸奶。”

*

阿史那玄离开昼阳国几天后,铁骑踏上了白鱼堆,胡杨林被烧毁,昼阳国的尸骸被尽数沉到了留雀河里,鲜血一直淌进了涵泽。

铁骑是绕了大半个沙漠过来了,没有撞上阿史那玄,他遇到了一支从沙漠返回中原的商队,商队中有个年轻伙计摔断了腿。阿史那玄略通医术,主动帮忙,中间也不爱搭话。

他气度不凡,大家只当这个白肤黑发的年轻人是中原哪个家族出来游山玩水的少爷。

谁知那伙计伤口发炎,阿史那玄也染上了热病。

他在驿站里发起了高烧。

这场病来势汹汹,九死一生,驿丞在他床边焦急踱步。

“这位公子怕是熬不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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