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栖枝声音清越,每一步都走得端庄优雅,如同一副徐徐展开的画卷,叫人一眼难忘。
忽鲁谟斯看得眼睛发直,连手中的茶盏倾斜了都未察觉。
白栖枝被他看得心里发慌,下意识垂下眼眸。
她心里知道的——自己长得并不算好看。
长平美人无数,白栖枝却生得格外平凡,她这张脸虽不难看,但也绝对称不上是美人,就连旁人夸她夸得也都是她冰雪聪明,鲜有人去夸她的姿色。
她是那种单拿出来五官平平,但凑到一起就格外让人顺眼顺心的类型,就算大家不喜欢她的性格,但看在她这张脸的份上,也不会对她感到厌恶。
林听澜除外。
至于她今日为何会如此光彩照人,令人移不开眼,多半都是紫玉一大清早就约她给她上妆的缘故,再加上林听澜专门派人为她制的华服,都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这才把她这张平平无奇的脸给撑了起来。
——至少白栖枝是这样认为的。
市舶使脸色铁青,却找不出一丝失礼之处——人家不仅亲自下楼,还盛装出席,这排场比官府接待外宾还要隆重。
白栖枝走到忽鲁谟斯面前三尺处站定,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大人远道而来,栖枝有失远迎,还望海涵。”
忽鲁谟斯回过神来,竟学着中原人的样子拱手还礼,说了几句情真意切的波斯话,说完,还特地亲自翻译给白栖枝听。
不过是些夸她貌美的话罢了。
面对他的称赞,白栖枝自知眼下自己外貌上的一切都是假的,并未显露出几分愉悦的神色,只微微一笑道:“多谢大人夸奖。大人若喜欢,香玉坊正好新制了一批玫瑰香露和胭脂水粉,妆点女子容貌最是动人。“她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不如请移步雅室详谈?那里备好了茶点,也方便大人细看货物。“
这一连串的安排行云流水,市舶使眼睁睁看着忽鲁谟斯欣然应允,跟着白栖枝往雅室走去,急得直跺脚,他匆匆跟上前去。
“大人。“春花突然拦在他面前,奉上一盏茶。
鎏金茶盘在灯下流转着蜂蜜般的光泽,市舶使紧紧地盯着她看,就听她淡然说道:
“您一路辛苦,喝口茶润润喉吧。”
这边儿白栖枝还在与西洋来的商人交谈甚欢,那边,沈忘尘独坐书房,兀自与自己斗棋。
青花茶盏内,带着蜜桃香气的甜茶氤氲着甜美的香气,配上一旁的蜜煎雕花,在秋日的融融暖阳里显得格外熨帖。
这面上倒是熨帖了,可心里呢?
沈忘尘嫩白的指尖儿掐着黑瓷棋子轻轻在棋盘上磕打着,却怎么也想不出究竟该下在何处。
——他给他自己设了个死局。
棋至如此,便已兴致缺缺。
沈忘尘随手将黑子扔进棋盅,拿起手边的青花瓷盏轻抿一口。
这茶是今儿早白栖枝派芍药送来,据说让芍药反复调试了好几日,今日方得出来个成果,欲用其招待那位从西洋远道而来的大人。
清甜绵柔的茶水甫一入口,沈忘尘那颗渐渐焦躁的心便一点点地润了下来。
他早就知道白栖枝是个聪明伶俐的,无论是从作画、经商,亦或是发明这些个难登大雅之堂的小玩意儿上都是。
他早就知道她是个不世出的人才。
他欲将其培养成个人物,可她却偏偏起了离开的心思,想让他一片心意化作焦土。
这叫他如何甘愿?
方才据芍药来报,此时那洋商已在香玉坊中,估计两人还要谈上好些时辰,等她回来,他一定要想方设法将她困死府中,他要一点点地磋磨她,将她的棱角、羽翼尽数磨灭,他要让她变回当初那个独自一人来林府寻求庇护的孤女,他要她永远陪在他身边!
“沈哥哥!”
远处忽地传来朦胧轻快的一声,沈忘尘从支起的窗棂往外瞧。
偌大的庭院内,除了满园的萧萧落叶外什么都没有。
是他幻听了。
沈忘尘蹙着眉头回过神,才发觉手中还握着那半杯甜桃清茶。
“沈哥哥……”“沈哥哥?”“沈哥哥!”
少女温软乖巧的声音在脑海里一迭声一迭声地响起,沈忘尘蓦地想起白栖枝那张天真烂缦的白净小脸……
不,她并非天真烂漫。
打从两人隔着府门遥遥相望那一眼时,沈忘尘就知她绝非善类。
少女站在府门外,一双黑白分明眼睛转也不转地盯着他看。她像是一位伪装成猎物的猎人,望着他,跟看食物似的盯着,看似卑顺胆怯,实际上浑身都是她想掩都掩不住的鬼气,如同一条刚结束冬眠的小蛇,仿佛随时都要择人而噬。
——是同类啊。
沈忘尘在心底笑了笑。
打从第一眼开始,他就知道面前的这个少女绝非善类……也对,能独自一人从长平徒步行至淮安的人,怎么可能是个善类,分明就是她在像南曲班子在演,在利用这幅柔弱无辜的模样在扮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