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又怎么会制粉嘛!
李素染又想起了从前在香玉坊里的日子——眼下如此败落,倒比对出从前的甜了。
想当年,大爷,不对,现在已经不该叫大爷了,是林听澜,林听澜当年想要开胭脂铺子,但他什么也不会,把铺子开起来就当撒手东家,将掌柜一职扔给她,自己溜之大吉了。
莫伯和莫当时是第二天从林家调过来的,莫伯她知道,是林家的庸仆,也知道他有个宝贝儿子,却从来没见过,哪成想这莫当时竟长得如此俊俏?刚好铺子里没有售货郎君,看在那张俊脸的份上,李素染便给了他一个售货郎君当当。
再后来就是她一批批地招售货娘子、制粉师、洒扫小厮……可以说店内绝大部分的人都是她李素染一手招来的。
再然后来的就是紫玉,但紫玉不是她招来的,是她做生意后和一位制粉师有了交情,那位制粉师见她一个女人家做掌柜不易,便将自己的徒弟,也就是紫玉派过去帮着香玉坊去研制胭脂水粉。但谁知紫玉这丫头不仅擅长制粉,就连嘴也甜的不行,每每都能给她拉来好些个女客,再加上她愿意做这个,李素染便也由着她当售货娘子,给她两份工钱了。
一开始是难,店的位置不好,没什么客人来,她们就只能站在街上吆喝着揽客,一站就是好几天。后来客人多了起来,他们又忙得焦头烂额,面对这山也似的单子,他们一个人恨不得劈成十瓣儿用,整日跑来跑去,都在忙着兀自的事,等到终于闲下来想弄口水喝,才发现茶壶里头都快臭了——之前沏的茶忘了喝,困在里头好几天,可不是要臭了?
再之后,铺子里其他伙计来来又走走,到最后坚持下来,竟只有他们四个。
那时候多苦多累啊,他们恨不得把一切都抛掉了,三年了,小姑娘长成了大姑娘,大姑娘熬成了老掌柜。那时候她长得还不错,也有门当户对的想要求娶她,可她为了香玉坊全都放弃了,以至于她都三十出头了却还没有嫁人,甚至有些与她同龄的一些夫人孩子都成家了,她却还连个家都没有,一直想着把香玉坊做得更好、更好,待到香玉坊做成了,她也就能安心嫁人生子了。
可谁知道呢?香玉坊出师未捷身欲死,连带着她也就这样一点点的老了下来,甚至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
实在是可悲。
如果她没有负气离开就好了,如果大爷没有遇到过那人就好了,如果她从没被派到大爷手下就好了……
没有如果!
想要自己的手掌完好无缺,她就只能拼命地干,汗珠子砸在地上摔成了几瓣儿她都不知道,就一直地洒扫、洒扫、洒扫……甚至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累了就在里头找个干净的地方蜷着,第二天天不亮又得醒来干活儿。
四天,李素染每天都在这个老破作坊里做黑工。
从洒扫到点货,从点货到研习,再从研习到制粉,一切的一切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完成的,好些东西她看不懂、学不会、做出来也不知道分寸,学到最后做出来的东西甚至连失败品都不如,只能被扔进净桶[1]。
钱有富会因此惩罚她,但他不会打她,一来身体留伤被别人看见会说他虐待伙计,二来男人打女人也不好看。但他会辱骂他,短短四天里,李素染已经被他骂得狗血淋头。
什么贱种、蠢奴、婊/子……那些话他都骂的出来,甚至不假思索,就好像她天生就是个下贱无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贱/货。
那些言语锋利得像刀子,几乎要将她的面皮血淋淋地剥落,她几乎都快忘了自己当初在香玉坊也是个出尽风头的掌柜的,她只会强求着自己拼一点、再拼一点,同钱有富一起欺负、压榨自己。
直到她一个起身,两眼昏黑,重重栽倒在地上,她才停下了手头的活计,开始看着铺子里的房梁,开始有余力回想她这几天受过的苦。
一番琢磨下来,李素染真的已经觉得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了。
好痛,浑身的都在痛,血管被一根根扯破又缝上,骨头被一根根打碎又重塑,连带着她整个身躯都散架又拼凑。可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更怕的是这些伤在外人眼中是看不出的,她好痛啊,可为什么身上一点伤都没有啊?
她又没有伤,怎么知道自己是哪里在痛啊?!
无数的泪水像江河奔腾过山川一样从她脸上蜿蜒冲流,她太累了,眼角都起了细纹,泪水从里头流过,就如同河水滋润皲裂的土地那样,浸润了,又流过。
几乎是一瞬间,恋旧之情胜过了理智,甚至抛弃了了从前所有放不下的脸面,李素染几乎是想都没想就从地上爬起来,踢开铺内破旧的门,朝着香玉坊的方向飞奔而去。
雪夜下,她提着下摆飞速地跑着,仿佛身后有饿狼在追逐,只要一个不留意,就会把她扑倒在地,死咬着她,将分食殆尽。
李素染不要被它们分食,她不要死在不见天日的黑夜里,所以踉踉跄跄也好,几度力竭也好,她都要拼了命地跑,拼了命地回去——
回去。
回去!
她不要再待在那个烂泥一样的地方受着那些本不该受的苦,她要回去,她要回到她的香玉坊去!
她一定要回去。
……
[1]宋代类似于垃圾桶的器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