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暂未想定此事,你有成算?”
“没有,小弟告退。”
楚棠顿感欣慰,这么多年,他总算愿意为兄解忧了。
黑马沿街缓辔而行,这一路上,楚棣脑子里总冒出些怪念头,不着边际,却都指向太子——桩桩件件,简直要把他仅存的仁、义、礼、智、信都给揣测没了。
杂念恼人,在被它吞噬以前,楚棣已停在镇国公主府前,神魂归位,心思澄明。
照壁外停满香车宝马,装饰素净,堵得街道水泻不通,楚棣挤进府里,见廊下、院中,到处站着服色不一的官员,或焦急、或沉默、或高声、低声地讨论着,相同的是,他们都在等候公主召见。
直到楚棣走近,声音才越来越低,直至安静。
众人目光相接,异口同声道:“臣等参见二殿下。”
楚棣见状,腔子像被什么堵着,有些不快,故而没有应声。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父亲的高明之处,再一想太子之言,不禁两颊发烫。也是,来都来了,便硬着头皮进去,至内院花厅方停。
花厅方方正正,宽敞明亮,布置异常简洁,除几样绿植以外,只设两套紫光檀桌案座椅,案上置放玉瓶,插满初开的白山茶。
楚棣一落座,使女就端来几样小瓷碟,俱盛的素食,不仅有稀有干,还合他一惯的口味,鲜甜清淡。坐得实在饿了,便夹上两筷子,但悬着心,吃不好。抬头见使女眼熟,开口问道:
“姐姐慢走,姑祖母现在何处?”
“回殿下,公主在卧房养病呢。”
“怎会如此?”楚棣心知肚明,这多半是推辞,状似焦急道:“三叔昨夜在宫中病倒,至今未醒,怎么公主也......”
使女面色如常:“公主听闻陛下晏驾,病乃急火攻心所致,府内医官瞧过,并无大碍。”打量片刻,问道:“殿下可还有别的事情?”
“没有。”楚棣定定望向二门,忽然潸然泪下:“我只是想在姑祖母这里休息一刻。”
“殿下,”使女欲言又止。
“若是不能,那我这便告退。”楚棣作势起身。
使女忙把楚棣按下,“请殿下节哀。您别急,奴婢这就去回禀公主。”
楚棣拱手一礼:“多谢姐姐。”
一边等,一边吃,只是想到父亲此刻冷冰冰地躺在棺椁中,楚棣的眼泪就更关不住了,一阵一阵地,把两颊烫得生疼,心里也又闷又痛。
楚棣原是来做戏的,眼下戏未开场、观众未至,他便真情流露,哭得涕泗横流、昏天黑地了。
“不能哭。”楚棣一次一次抹泪,在心里告诉自己:“等一切尘埃落定,有的是时候哭。”
这时,那使女又来至花厅,安慰道:“殿下莫要哭了,叫公主看见会心疼呢。”
楚棣眼前一亮,猛然起身,“姑祖母愿意见我了?”
使女点头:“殿下请随奴婢来吧。”
竹林虚掩院门,廊下摆着一套紫光檀桌椅,镇国公主着一身素衫,不饰钗环,长发松松挽起,坐在廊下用膳。
楚棣立于在阶下,深深躬身一礼:“姑祖母金安。”
镇国公主眼皮子也不抬,只说:“棣儿,来,坐下陪我说话。”
楚棣走近了,方看清桌上另有一副碗筷,想是为他提前备下的,坐下关切道:“姑祖母,您身体好些了吗?”
镇国公主不太好——
楚繁年幼时,一直在她膝下承欢。每年春日夜游大明宫,必会亲手采下盛开的牡丹,不拘数量、颜色,送入府中,择一两朵簪在她的鬓边。末了,要说些孩子话:“姑姑,你真像一个皇后。”
她总是说:“姑姑是公主,不是皇后。”
“但内侍说牡丹是花王,后宫女子,只有皇后可以牡丹自比。”楚繁解释道:“姑姑是王女,也是女王,比做牡丹也无妨。”
她会笑盈盈地问:“等到将来,繁儿可会娶一位牡丹一样的女子?”
楚繁面孔一红,看着她,不可置否地点头。
无数个天真烂漫的时刻,织就她的回忆,因此,楚繁先是她最疼爱的侄子,然后才是大晋的皇帝。
是夜,钟声定格时,她自梦中醒来,心头像被生生剜去一块,只留下一个空洞模糊的缺口,在风雨中翻出血泪。
不知为何,那种错愕与悲痛并不长久,堪堪小半个时辰,她便分外安详地睡去,直至天明。
青年尾声,膝下双子年少横死,那痛彻心扉的无数个日夜,万幸有楚繁相伴,移情以做安慰。今朝圣人晏驾,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个中滋味,说不清,道不明,几乎要她的命。
这厢,冷不丁地看见楚棣,她却觉得、觉得,分明是年少的楚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