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繁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她脸上,有气无力地说:“孩子们呢?都叫进来吧。”
窦文君别过脸,擦了泪,正要吩咐宫人,一白一黑两道身影已经疾步而来。
圣人眼前一亮,忧心忡忡地:“棠儿、棣儿,坐近些,让耶耶再看看你们。”
楚棠楚棣一同凑去,跪在榻前,眼中含泪。
“棠儿,耶耶就要去了,往后的路,只有棣儿能够陪你走下去。这些年来,耶耶从未后悔立你为太子,只是苦了你,为这一日需得全力以赴,从未得到片刻安宁。你可怨过耶耶?”
楚棠粗重的吸一口气,把眼泪强忍回去。“儿臣从未怨过父皇。”
圣人看住他,眼底泛着亮光:
“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永远善待棣儿,不得打压、交恶。棣儿刚加冠成人,虽通晓庶务,但从不参与其中,在朝中没有人望,对你绝无威胁。他生来冰魂雪魄,非贪恋权势之人,你大可放心。这些年来,你们兄弟离心,皆我之过,唯愿将来,你们能够同心同德。”
楚棠心中一阵绞痛,伏在他身上,泪珠滚落:
“耶耶,我将来会倚重棣儿,你请放心......”
圣人拍着他的背心,深叹一气:
“历来朝政动荡,总自手足相残开始。只要你们兄弟同心,善用人才,何愁不能富国强兵?”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来日登基继位,你切记‘君待臣以礼,臣侍君以忠’,至于朝中诸事你早已有数,耶耶尽信你。”他心疼地拭去楚棠脸上的泪,安慰道:“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乖,你不要哭。”
楚棠跪直,大袖用力地一抹,咬紧牙,强忍眼泪,喉咙却特别疼。
他又唤道:
“棣儿,好孩子,来耶耶这里。”
内侍随即端来一卷圣旨。楚棣跪挪过去,上身倚在榻上:
“父亲,儿子在。”
圣人心中有愧,看向他时,神情总是格外柔和:
“棣儿,耶耶要托付你三件大事:其一,礼敬镇国公主,以争取士族老臣之心。朝中文武百官龃龉已久,太子登基推行新政,必将激化矛盾,届时需得宋邯出面调停,方能克化危机。其二,你要用十五年光阴,成为南衙十六卫之首。上下五十余年,南衙都在宋氏父子手中,你要做的,是将它从宋蔺手里拿回来,不在虎符帅印,要人心归顺。其三,你要与兄长同心同德,忠心辅佐,永远不能有二志。记住了?耶耶给你留了一道诏书。”
楚棣自内侍手中接过诏书,不敢打开,只是握在手中。
“你不要看,也不要给他看。若有一日,他打压、欺负你,你便将这道诏书公之于众,自有人为你出头。”
楚棣大约猜到诏书内容,心安之余,但觉像个烫手山芋,忽然悲从中来。
“父亲,兄长待我很好,您何必要他如此悬心。”
圣人轻笑:
“只要你们同心,那这诏书必不能得见天日的。”
兄弟二人一同在榻前跪下,眼神交汇片刻,异口同声:
“儿子谨记父亲教诲:兄弟同心,绝无二志。”
“好!好!好!”圣人大笑。
他心中大感快慰,细细端详儿子片刻,瞳孔忽然有些涣散。
殿外,声音越来越清晰,他费力撑开双眼张望,却总不见人影。他问:“舅舅,回长安了么?”声音低去不少。
楚棠顿住。
他又说:“舅舅为何,不回长安?”气若游丝。不等人至,一口气出完,既溘然长逝。
最后一刻,他还枕在她膝上。
楚棣扑倒在他身上哭喊:“父亲!父亲!”
论起丧父之痛,楚棠自比楚棣痛上百倍,因他眼里,父母不是帝后,他亦不是太子——他是这对彼此珍爱的夫妇,应愿而来的孩子。
但这时候,他不能像个孩子。
他起身至剑架,抽出帝王佩剑按在腰间,冷静地望向殿门,竟连一丝忐忑也没有。
片刻后,殿外内侍长呼:“冠军侯到!”
光影明灭,晦暗不清,连接内外两殿的走道极黑。不等宣召,那整齐的脚步声和甲胄声已汇成巨响,强势地逼近。
楚棣循声而望,黑暗中,人影憧憧,一束光渐次从众将领身上扫过,犹如天神降世般,肃穆庄严。
已然哭不出声,情不自禁地望向出口。
一行进入内殿,方看清来人是宋蔺,一身甲胄一领披风,一手托住虎符,于太子面前止步。
楚棠按住剑,气急攻心,大喝:“你怎么来得这么迟!你父亲呢?快诏他来!陛下晏驾前一直在等他——”
宋蔺心头一震,喉头一紧,立刻跪地道:“父亲远在九原,不知圣人病重,故而并未启程回京。”稍顿,“请太子殿下节哀。”
一众将官同声齐声道。
楚棠稍安,顾不得问责了,单是怨恨地望定他:
“父皇骤然发病,身边只有我们母子三人,幸而继位一事早已公诸朝野,加以亲笔继位诏书,不至争议。只是事发突然,未来得及召见重臣申明辅佐事宜,本宫恐朝中有人借机生事。恳请三叔留下虎符,与众将军一并解甲休息,在宫中等待明日朝会。”
宋蔺听了,大吃一惊:“什么?”
楚棠略一沉吟:“请冠军侯留下帅印,解甲休息。”
早年间,宋蔺与他颇有嫌隙,可自几年前一道去淮南平叛后就已和平,谈不上亲厚,也不至疏远。眼下局势未明,他神情语气都淡淡的,宋蔺疑心殿内埋伏,念及生事必定连累身后将士,只好不甘地双手奉上。
其实虎符与否,对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军中威望极高,早已不仅是名义上的将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