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笑声阵阵,相谈甚欢,楚棣身后空出一张桌案。是那王某,借公务之便先行告退。因他以为,一朵红花,不该为一片绿叶做陪。他须得说了。
内侍将魏缨引到太极殿后栏杆下,依依等候,虽然忐忑,但期盼之情更甚。
不过两弹指功夫,王某已自廊下走来。
王某单名曼,字山遥,生于太原王氏,家学渊源。祖父为帝师,父为祠部员外郎,二十二岁考明法科为探花,经外放六年,曾兼盐铁使,后官至幽州按察使,五年前右迁御史台任侍御史,现年三十六岁,为朝中年轻一辈的中流砥柱,前程不可限量。
正是右迁次年,他与内子议婚,依礼携母入宫谒见皇后。话毕,途经掖幽庭,见魏缨伏跪于地被内侍鞭打,怜她年幼受辱,出言相救。后来一切,桩桩件件俱是蓄意为之。
内子娇蛮,爱拈酸吃醋,每每发作起来,总叽叽咕咕说些孩子话来气他,气得他心口砰砰直跳,又怜之不及。故公务以外,他不大见魏缨,也不大见旁的女子。今日实属意外,他没想到,几番提醒,她竟还在今日蠢到为人做配。
幸而没有打乱他的部署,否则这颗棋子,他必弃之。
在他来的路上,魏缨不是不害怕,可她不能失去那重冷静自持——那是他最看重的。她曾如浮萍一般,倚在他身上。他说,美丽的女人,不会有平凡的一生。所以他着手打造,要她走上那条极尽诡谲却无上荣耀的道路。
她心虚不敢看他,惴惴不安地问:“大人有何吩咐?”
王山遥又气又笑:“你若肯听我一言,岂有今日之事?”
“奴婢不敢造次。”魏缨垂手而立,嘟囔一声,见他没有出言责怪,其实心里是甜的。
她这般柔顺,王山遥反不忍说出重话,只好说:“你妹妹在太原很好,不必担心。”
魏缨只当这是敲打,忽然脸颊绯红,试探问:“大人当真。为我与茉莉交往密切而烦恼吗?”
“不,”王山遥解释道:“你有朋友,这是好事。”
“那为何要为今日之事见我?在这里。”她更加大胆。
“我要你在内廷蛰伏,以待将来一击即中,而非陪衬、娱乐,明白吗?”
“明白。”魏缨依旧低着头。
“我瞧她也不错,勤勤恳恳,必有出头之日。”王山遥打量她的神情,反将一军,“若你不成,我即用她。”
“大人当真?”魏缨紧张不已。
王山遥轻笑一声,颇为玩味:“你们都是有造化的,由不得我。”
魏缨想辩解,可喉咙里堵得难受,半晌才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回去吧。”
魏缨多想跟他说说知心话啊——她待茉莉虽好,可从未忘记他的嘱托。这厢错失良机,只好闷闷不乐地去了。
王山遥却没走,在檐下负手而立,思忖良久。
一直以来,魏缨对他言听计从,无非三个原因:一为当年救命之恩,二为其妹,三为一个“情”字。
一个人,对于危难之中向自己伸出援手之人感激不已,自是寻常事,可她若将感激当作“爱”,那就太糊涂了。
这层窗户纸,王山遥几次想要捅破,但觉不妥。他脸皮薄,魏缨更是,若他主动提起,对方不认,倒像他自作多情似的。再说,世间万事,唯一“情”字不讲道理,不如糊里糊涂的好。
只要她把差事办好,他就什么也不想了。
回太极殿时,已将这小小插曲抛之脑后。
圣人正在病中,但觉不适,草草打发了波斯使团,散朝回宫歇息。楚棣看见王山遥鬼鬼祟祟要溜进殿来,感觉不对,却不好开口质问,因为他是东宫的人,且嘴皮子十分了得。话一出口,免不得要生些嫌隙。而他与东宫嫌隙已经够多了。
王山遥在门外对他颔首一笑:“二殿下为何如此看我?”
楚棣答:“没什么,只是看见表姐夫去而复返,有些好奇而已。”
“更衣。”王山遥说道:“阿缙听说殿下腿伤已愈,想过些日子邀您去打马球呢。只是这一向家里忙,没进宫请安,给耽误了。”
“表姐有请,楚棣自然不敢推拒。”
“帖子都备好了。”
楚棣径直走到剑架面前,拿起剑,微微一笑:“正好,养伤这段日子闲得我都快长草了。”
“既是如此,殿下何不为太子分忧?”
“东宫人才济济,不说你,单论玄素和厉堰,已令我望尘莫及。我年轻不懂事,只怕分忧不成,反给你们添乱。还是不去为好。”
王山遥并非说客,话头一转:“殿下被太子训斥一事,微臣有所耳闻,难道至今还没消气?”
楚棣呛声道:“怎么,你要乐死了?”
王山遥不计较:“微臣不敢。”抬眼望向云中日影,仍然笑微微的:
“微臣在家中行二,兄长长我几岁,科考以前,我们常常上山下河、捉鱼捕鸟,好不快活。入仕以后,我们政见不同,一见面便要争得面红耳赤,但过一顿饭功夫,又能不计前嫌,和好如初。细细想来,只有亲兄弟才能如此吧。”
“我没你这份福气。”楚棣不耐烦,心说你兄长是有名的好性情,岂是楚棠可以比的?
“殿下玲珑心窍,必是有福之人。”他稍顿片刻,只道:“不论何时,请您相信——太子心里是有您的。”
楚棣将信将疑,乖乖一点头,胸中却有一口闷气,太子党向来好话说尽,坏事做绝。说什么心里有他,都是虚的!来日登基,一切自有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