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轿安静而缓慢地沿宫道而行,正午时分,太阳越来越亮,还很烈,因在秋天,天高云淡,故而分外晒人,若有一场雨缠缠绵绵地淋下来就好了。
树叶开始泛黄,风却吹不落,一簇一簇,在冷蓝天幕的一角铺就暖意。
楚棣生长于太极宫,直至今日,庆幸与它熟识。这里于茉莉是陌生而危险的,需要他牵线搭桥,方能自在。他与身俱来的身份,足以成全一个女伶任何心愿。
行至西内苑,远远地,听见园内在演《破阵乐》。他叫停下,软轿便落在地上,迟迟不下,踌躇着,忽然有点儿近乡情怯,不知道见到茉莉该有一番什么措辞,总之不能是“成全、答应”云云,这太高高在上,她必定不悦。
随从上玉说:“殿下,再过一刻就到您和柏玄素约定的时辰了。可要改道崇文馆?”
上玉与他年纪相仿,生的眉清目秀,只是稍矮稍弱。自幼随侍身侧,主仆二人最是贴心。不巧,他追贼那日,上玉家中幼妹出嫁,因此不在身边守护。
思忖片刻,他说:“好。命人替我留心宜春院,有大传闻即来报我。”
“何为大事,请殿下明示。”上玉并非真愚钝,而是初次为主人去办有关女子的事,需得有个尺度。
“蠢材蠢材。”楚棣恨铁不成钢,“自然是不平之事为大。”
上玉没想到他对宜春院如此留心,想是今日见到那些女伶,春心动了?不禁老怀欣慰,拱手领命:“是,殿下放心。”
楚棣叮嘱道:“当心些,莫被旁人知道。”
说完软轿便朝崇文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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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的脸绯红。
刚睡醒,傍晚时分,浮动的粉橘色漫到天际,刚好映在轩窗里。
魏缨坐在檐下,心不在焉地望天,天一寸寸黑过来。那句诗仍在她心底萦绕,意有所指,是在提醒她“不可全抛一片心”。
回头看,茉莉已下床了,走到窗前,睡眼惺忪。
“我竟睡了这么久。”
“瞧你睡得香甜,我怎忍心叫醒你呢?”
茉莉隔窗望她,打了个哈欠,眼泪漫到眼下。
“姐姐可用过饭了?”
魏缨声气带笑:
“午饭是用过了,晚饭么,还没有,在等你呢。”
“姐姐待我真好。”
茉莉肚子里一阵响,如同击鼓。让她不好意思了:
“等我洗把脸!”眼泪已流了半张脸。
魏缨笑她泪珠盈腮,真是可爱。这样天真,像极了她的妹妹。
宫闱深深,她身边若没个交好的人,想必只需几日,便要叫旁人给吃了。大人的话不假,可凡事总有例外吧。
她认茉莉是她的妹妹。
左右为难。一声叹息。
只听茉莉问:“姐姐怎么了?”
魏缨的心事不可告与人知,是因为她有要事在身,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天已黑尽,新月下的南海,冷泠泠的,沿岸停靠着几艘摇橹船,船身绕着玲珑剔透的莲花灯,是一对好颜色的夫妇,点燃灯芯,许过愿后放去祈福,顺着金水河流到宫外。
人力不可为之事,唯有寄予神佛。
小女儿捧着一盏花灯,迟迟不放——
“黛黛,快别看啦!耶耶还要去太极殿呢。”
她看见树后一团黑影,指过去。“阿娘,那里有人。”
那夫妇很诧异,男子喝问道:“何人在此?”
魏缨忙拉茉莉出去,跪倒在地:“奴婢们是夜里当值的宫女。”
不是大事。女子牵起女儿,柔声道:“郎君,咱们走吧。”
他忙不迭应声:“好,娘子。”边走边说,“我今晚要去侍疾,你和黛黛早些休息。”
“只有你吗?”
“棣儿也许会在。”
待他们走远,茉莉问道:
“姐姐,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像是冠军侯一家。”她拿不准。
茉莉好奇:“侍疾是什么意思?”
“就是侍奉。”魏缨声音压得低,“圣人正在病中,冠军侯是镇国公主之子,圣人最亲近的弟弟。眼下太子监国,由他入宫侍疾再好不过了。”
天黑黑,茉莉诧异地看向她,越发好奇。
“为什么最好?”
“因为他统领南衙十六卫,职同上将军,却似乎,与太子有些嫌隙。”
“上将军,”茉莉没听过,“一定是个很大的官儿吧!”
“自开国以来,上将军之职便只设在战时,持虎符帅印,不听敕令亦可调动兵马。圣人登基后镇国公主掌权,频频征伐,这职位便为她的丈夫九原侯独有了,而咱们方才所见的冠军侯,是他们的儿子。”
“可书上说公侯伯子男都是世袭罔替的,怎么...”
不等问出口,魏缨已催促道:“别问了,咱们快回去。”
茉莉满眼羡慕:“姐姐,你懂的真多。”
魏缨已经疲于应付,存心吓唬道:“还说?在这宫里,知道越多,死的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