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银铃响动,打断了宫观的动作,也抽离了他所有气力。
宫观无力地垂下手臂,药碗倾洒了些,溅脏了衣衫,他扶着墙,缓缓瘫坐在地上,仰面,全身颤抖着。
银铃从书桌边坠下砸在地上,窗无风自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宫观视线浸泡那个银铃,觉得有些眼熟。
简繁之曾戴在手腕的…不对……在更久之前……
宫观低头回想,银铃在识海中与一张和他相似的脸重合。
那是雪娘的东西。
雪娘怀着灵胎的时候,常常用铃音来传达她的话语,待裴以已出生后,便给了裴以已。
为什么会在简繁之手中?
橘糖出现在宫观眼前的时候,惊吓到宫观,他下意识摸向腰间,却不见无情剑。
“您不记得我了吗?”
橘糖蹲下来,蜜橘色的眼和黝黑的皮肤,透出莫名的天真,让宫观想起一个人。
“你是那只妖阳炉鼎?”宫观略微回想起来。
橘糖点点头,帮宫观把倾斜的药碗扶正,放在书桌上,想扶起他。
可是宫观腿早没了力气,于是橘糖便坐在宫观身旁和他聊天:“我成了机渊中的一缕残魂,被裴以已所救,系在这个银铃里,后来辗转就到了简繁之手上……唔…她还让我跟你说什么来着?”
时间太久了,橘糖又沉寂隐伏银铃许久,魂体本就不稳定,记忆紊乱非常。
宫观不明不白:“裴以已让你跟我说?”
且不论她为什么能把你送至这里,就是银铃系魂本身这件事,就是大逆不道。
灵胎是天道的使者,怎么会做这种事?
橘糖也不清楚,问几句就乖乖把他知道的所有都告诉宫观。
从橘糖被宫观所救开始,他入了昆仑,遇见项脊轩,昆仑与妖邪相勾连,私聚炉鼎,不知所用,橘糖身死人手。被裴以已在机渊以太偌阵固魂,引导简繁之破太偌阵,缓缓撕裂他的无情道。
然后是第二次仙魔之战,简繁之斩魔尊余兮儿,以一己之力送五山弟子出机渊,却被独自关锁,忍受世间唯他一人之孤寂。
宫观很久没能听见外界的声音了,起初他只能从凡尘境玉匙漏音中千般条分缕析,现在有橘糖告诉他这些简繁之从不愿透露的事情,与宫观曾记下的一一吻合。
话音渐渐铺成了一条简繁之走过的路。
宫观听着,就像自己也踏上了一样。
蓬莱师妹裴以已,掌门裴空憬,祖师爷禅净,师叔谢无尘,师兄蒋顾言,挚友秦洙则雾都儿雾都,旧相识浮惜,和那个曾入过凡尘境的竺珞。
他们都死了,都是简繁之目送或亲手为之的。
简繁之一位一位送走他在乎的人,就算是无情道人,也会觉得生不如死。
天道把他的徒弟撕裂成这幅模样,轮回也要叫他哑口无言,所以简繁之唯剩他的道,而他的道却伤他最深。
当宫观走过简繁之的路,他连路过都觉得难过。
橘糖想用衣袖为宫观拭泪,可他掩着面,就像所有无情道人做的一样,掩饰他们的情感。
“裴以已也是这样哭的。”
橘糖一下又一下轻拍宫观肩膀:“可是看着让人很心疼,恩人,别这么哭好吗?”
我只当您是曾经那个救我的无情剑下第一人。
宫观被橘糖圈在怀里,声音平静中掺杂呜咽:“他为什么不告诉我…简繁之……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
这样我就不会……
橘糖继续把该说的话说完,宫观听完后发冷,扶了扶冰凉的手臂。
“简繁之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橘糖掰着手指数他对他有多好,对外面那些人有多好,可唯独就是说不出他对自己好不好:“以已死前告诉我,沧澜所有的人都很可怜,这正是她离开蓬莱的原因。如果只在意眼前人的可怜,轮回就注定走不远。”
橘糖身体缓缓消散,他的灵魂只有一次离开机渊的机会。
拿出一个包裹很好的瓷瓶递给宫观:“这是她留给你的……”
橘糖声音变轻,像要飘走:“她说最后就靠你了,简繁之就交给您了……”
宫观恍觉,裴以已都算好了一切,从斩缘剑到禅净,再到余兮儿,甚至自己死在简繁之手下。
她都知晓。
原是她窥了天机,
她相信简繁之真的能做到无情道中亦有情。
可为什么是简繁之?为什么世间苦难都要被冠他的名?为何让他承受这一切让他开不了口?让他自以为他是因人设道而又剥夺他的无情?
橘糖抱住宫观,魂体变小,同他道别:“恩人,很高兴能再见到您,当时太小…连…谢谢也不会说……”
宫观抬手合闭上橘糖的眼,摇了摇头。使命已成,残魂散,他没有理由去挽留。
凡尘境就是这般,会无声无息地夺走你的视觉、听觉,到最后,就只剩你一个人无依无靠的触觉。
宫观缓缓打开瓷瓶,却马上拿远。
为何会是……
“鸩酒?”
裴以已想借宫观的手做什么呢。
其实宫观知道,他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这样孩子会死得很痛苦,这个生灵是无辜的。
宫观放好瓷瓶,想收拾一下书桌上的堕胎药。忽然小腹深处像火烧一般,几乎要爆裂了开来。
宫观承受不住忽然刺入胸膛压着他身的重量,跪跌到书桌前,大口大口喘着气,缓缓地松开自己那方才还抓着衣袖的双手,颤抖着。
全身各处都翻涌着疼痛的炽热感,一滴汗珠就这样毫无征兆的掉了下来,正好和地上打翻的堕胎药混在一起。
宫观举起双手死命地捂住耳朵,试图来抵挡着识海带来的一切杂音。
但他失败了。
宫观捂着小腹,耳鸣不断。
不要…不要……
宫观捂住心口,大口大口喘气竭尽全力想给孩子多一点空气,可他根本做不到,连减缓自己的痛苦都做不到。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毫无征兆地把他们分离……
“啊…咳咳……呕……”宫观仙生中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狼狈,仿佛身躯千疮百孔凌乱不堪,仿佛被风雪灌入。他紧紧地抱住自己,想要抱住那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