滤去浮华的沧澜,竟是如此荒芜、萧索。
你问汩汩滔滔的大江从何处来,从仙人空躯之血奔来,从饿殍遍野之地跑来,从不伦不类龌龊中走来,人仙妖魔的肮脏从来不会透露给未经世事的幼童,这是谁在大言不惭?
简繁之迈过纷纷攘攘的遍地死尸,几乎一眼,便从薪柴土灰中认出他的师尊。
他清逸出尘似乎从未历经人间七苦的师尊,为什么……
只见约莫六七岁的宫观一副小女孩扮相,及肩的雪发扎成羊角一般可爱的双丸髻,瘦得见骨的小手捧着一颗人心,学着见过的仙放在口中咀嚼。
他忽然低头呕吐,简繁之上前轻抚他的背,虚幻的手穿过他身体,连徒劳无功的安慰都算不上。
小宫观用手背拭去唇边污渍,忽然往身上看,就像看到了简繁之一样。
袅袅清风遮掩不住打量的目光,路人或可怜或垂涎地看过来。
小宫观即使浑身上下都没有二两肉,脸却还是莹白红润玉雪可爱,饱满得让人忍不住伸出手感受一下柔软。
是谁给他的师父穿上如此粗糙的麻布衣,让他饿着肚子于街边乞讨?小宫观因为害怕疯狗撕咬而紧紧握着袖中的匕首,生锈的废铁连馒头都劈不开,又何况是这被毛油亮的狗?
疯狗能准确从人群中找到最好欺负的人,尖锐的狗吠声惊起涟漪,它腿上凸出一块块腱子肉,宽大的嘴吻就要扑咬过来,小宫观扬起匕首,无论怎么扎也无法叫它退却。
宫观捂着流血的腿,泪盈满漂亮的双瞳,却不愿流下,吸了吸鼻子便一瘸一拐地消失于街头巷尾。
太阳一落下,黑暗就钻出来,无处不在。
简繁之缓步跟在他身后,小宫观频频回头,似乎知道有人在跟着他,手臂一直不安的颤栗着。
他的居所几乎称不上一个屋子,断壁残垣用几根木棍几匹布稍加修饰,便成了一个孩子唯一的避风港。
他真的好小一个,蜷缩其中就像被嵌入斑驳石壁一样,伶仃孤苦又无依漂泊,任飓风把他吹倒、折断,缓缓以受伤的幼躯重新挺直脊梁。
小宫观收拾好自己为数不多的行囊,一件麻衣,一枚梳篦,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金钗,上面还缀有宝石。
大抵是什么重要的物件,才会流离失所、乱世漂泊之中也不变卖。
他的腿还在流血,简繁之蹲在他身前,看他生疏地用布条扎紧伤处,尖尖的牙死死咬着唇把痛苦的呜咽打碎,吞回肚子里,仿佛这样便能饱腹。
简繁之不知道为什么小宫观看起来那般焦急,以至于要跑去人牙子那里仅以三十灵石自己把自己卖了出去。
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婆子把宫观带回府邸。
简繁之仰头看屋檐四角的镇石,判断出这家不是什么大富户,只勉强算得上小有资产。
小少爷指着仆人带回来的宫观,问:“她是谁?”
仆从低头恭顺地回:“是为少爷挑的童养媳,您看看还满意吗?”
于是小少爷摸着下巴凑近宫观,上下左右观察。
小宫观依旧面无表情,就算他油腻的鼻尖即将触碰到自己的脸颊,也未冷目皱眉。
被小少爷评价道:“不喜欢,跟个瓷娃娃一样,没意思。”
宫观闻言低下头来,故作乖巧羞愧之态,实则松了一口气,被领入狭窄的猪圈一角。
铺了些稻草便唤作床,能遮些风挡些雨就叫做屋,那空气中横生的臭味,糜腐的朽蚀味,潮湿的粪食草料味又算作什么?
如刀的风从下摆侵入,刮着宫观泛粉的踝足,象征着耻辱的浅紫色衣衫只能凑合裹住身体,双腿赤.裸在外有些冷。
简繁之垂下眼睫,指尖怜惜地承接宫观如泣如诉的泪珠。
小宫观烧得三天都动不了,下人们都在说竟买回了一个吃白饭的童养媳。
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子又出现了,她蹲下来爱抚宫观沁出薄汗的额头,轻声问:“你怎么了?”
小宫观哪有力气答话,且不论炙热的身体,就是饿了三天的肚子,都足以让他虚弱到开不了口。
“是饿了吗?”
老婆子拿起身旁的木桶,简繁之急忙伸手阻拦。
那分明…那分明是泔水桶!
泛着骚臭的腌臜污物把宫观从身到心都浇了个透。
他依然平静,却不睁开眼,许是不愿意看见丑陋的俗世,和丑陋的自己。
老婆婆用力地掐着他的下巴,几乎要把下颚骨捏碎,高声怒吼:“贱种!好处还没尝到先赔了几个子儿,还治什么病?你就死在这里吧!”
简繁之从背后抱着宫观,一直喃喃道:“别听她的…不要听她的……”
简繁之感到有人在生拉硬拽他的心,有人在他面前抬脚欲踏碎他的尊严、他珍视的宝物。